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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愛情絢爛,有的愛情淒美,有的愛情平淡。有的愛情,終此一生,沒有機會說出口,終成絕響。

愛情,比死更冷。

對挽燈而言,她的愛情是一生一世的遇見,卻未曾開始,裹在淚裡,滴進了未知的暗流,寂滅之前,比垂死的牡丹還更靡豔。

愛情是比冰還要冷的東西,卻又比春花暖,它不曾凝固,仿佛河流一般恒古,不曾止息,不曾停留,不曾忘記。

挽燈抱著膝蓋木然坐在紅木弧腿登上,看著姊姊挽香對鏡上妝。

挽香身上是層層疊疊,淺淺淡淡濃濃烈烈的紅,香墨彎眉,燕脂淡勻,腮濃粉豔,從那眼角眉梢慢慢泛起一絲嬌豔來。

老嬤嬤從堆疊的雲錦紅綢裡取了一塊雪白色的肚兜,輕輕圍上了挽香的前胸。那肚兜上繡著合歡,素色,的像是春日小雪,裹在挽香身體上。罩住了那一對豐豔 雪嫩的,映出一道深深的,深圓的溝,挽香細細碎碎的頭髮掉落,散下幾根漆黑陰影,更顯得那對雪乳豔麗非常,如同捧在手心的滾圓粉球。挽香皮膚白,膚色非 但沒被那雪白肚兜給壓下去,反而更襯得雪麗非常,粉雕玉琢般,要暖暖給融化在了香粉胭脂堆裡面。

挽香的美麗挽燈是很明白的,因為同樣的美,她也有,而且一模一樣。

因為挽燈和挽香是一對雙生女。

挽香羞澀的抿唇笑笑,將層層疊疊的嫁衣給穿好。

門外傳來輕輕的敲響聲,老嬤嬤咕噥著,“這什麽破爛規矩,大紅肚兜不穿,非要讓穿白色的,多不吉利……”在挽香制止的眼神中閉上了嘴,打開門。

今天,是挽香出嫁的日子。

時代變了。

前清覆滅,曾幾何時,那紙醉金迷眠花宿柳,泛著幽幽枯澀風情的前清胡同再也不見,人人都不再留辮子,少年梳了俐落的短髮,少女們剪了齊耳朵學生頭,那個迷離得像是春日的煙波般的糜爛王朝褪去,留下一個滿是硝煙味的北京城。

火槍的氣味,盤亙在北京上空,揮也揮不去。

新的時代來臨,自由來臨,有的地方如魚得水,改變的大刀闊斧,例如上海,有的地方戰戰兢兢,龜縮一角繼續殘年舊夢,例如北京。

而挽香和挽燈,就是前清這道拖拽了百年的古老車轍,留在歷史上的最後一道美麗殘影,她們出生在滿清最末時期,在繈褓中見證了王朝的滅亡,她們是愛新覺羅姓氏,最後擁有封號的兩個格格。

“我要想辦法,一定要想辦法……”

某一天夜裡,瑪法他們都去庭院裡賞曇花,唯獨挽香握著她的手坐在竹塌上絮絮叨叨的說著。

“怎麽了?”挽燈問,她點著蠟燭讀詩集,十六歲正是最新鮮天真的年紀,像鮮花上的露珠一樣,紛紛潤潤,她彎著流光瀲灩的眼睛看著姊姊。

“王府的情況已經越來越差了,”挽香說,她從來不看詩集,打小就抱著帳冊,王府裡上到老王爺、下到挽燈都覺得挽香是個異類,卻也沒法說什麽。

“瑪法年紀大了,以後光是藥錢就是一筆大花銷,阿瑪當年收房的人太多,也都是只會吃飯的,如今哥哥也犯了和阿瑪一樣的病,一個挨著一個的往回娶,前朝已經滅了,咱們八旗沒有俸祿可拿,靠著一點田產根本養活不了整個兒王府的人。”

挽燈嗤笑,“姊姊你操心這個?府裡情況再怎麽差,也沒見少了咱們姊妹吃的穿的啊,就算沒有俸祿,咱們百年的王府了,家裡隨便一個東西拿出去賣都值好些錢。”

挽香搖頭,微微歎氣,眸子籠著一層憂愁,“現在世道這麽亂,根本不會有人出大價錢買咱們家的古董,無論價值多高的東西也只會被低廉收購────人人都急著逃荒,誰還有那個心情收拾文物?”

她四下看了一眼,緊張的握著妹妹挽燈的手腕,支支吾吾的,“如今咱們王府開銷還在撐著,是因為,因為我把家底兒庫房裡的古董賣了一些────給洋人。”

“洋人?!”挽燈嚇了一大跳,嗓門提高,“你敢賣給洋人?瑪法最討厭的就是洋人!”

“別叫!”

挽香急了,捂住妹妹的嘴,“我沒有別的選擇!自從孫殿英他們挖了太後的墓,好多洋人就湧過來淘寶貝,他們開價高又不怎麽識貨,開口要多少錢他們都給,我 只倒手了幾件普通古董,忽悠了幾句就賣了很不錯的價錢────他們給的還不是金圓券,而是黃金白銀!這樣,王府才能撐到今天!”

可是即使這樣,挽香也留不住王府如同流水般巨大的花費,百年貴胄養出來的高等品味,和人人毫不自危的樂天心態,讓這個曾經華盛的府邸越來越像個空殼。

“我一定會想到辦法,一定會。”

挽香皺著小臉,光腳溜下地,踩在芳香的泥土上。這土是香的,帶著柑橘和鵝梨的清甜味道,是當年老王爺百金一擔、從江南花池裡買來的,鋪在兩個金貴格格香閨的庭院地上,是愛新覺羅家族最寶貝金枝玉葉才能擁有的享受。

挽燈看了看姐姐,就低頭繼續讀她的詩集去了,不過心底怪怪的,總覺得為什麽明明都是一個年齡,挽香卻好像心思重的很。

那個時候,她還不能夠明白,挽香有多麽累。

挽香最後想到的辦法,就是把自己嫁出去。

她要嫁的,是遠在上海的一家暴發商戶,對方為了娶到這位愛新覺羅姓氏的格格,開出了巨額手筆的聘禮,足夠王府揮霍好一陣兒。

前清雖然覆滅了,但挽香和挽燈的格格身份卻依然值錢────這代表了百年貴胄的地位。對那些只有金錢的粗俗商戶們而言,能娶到一個皇家格格,不吝於大大提高了自己的身份。他們模仿歐洲新貴和沒落舊貴族結親的方式,一手交錢一手交人,圓了自己的貴族夢。

挽燈被噁心的一塌糊塗。

上海,根據瑪法的說法,豺狼虎豹紙醉金迷,是個群魔亂舞的地,挽香怎麽能把自己嫁去那麽粗俗的地方!

“你瘋了麽!咱們是格格,不是賣身的娼婦!你不許去,咱們王府不會差這一口飯吃!”站在繁盛的庭院裡,挽燈拉著姊姊的手腕吼叫,緊緊的,指甲在她的皮膚上扣上了紅痕。

“會的。”

挽香的聲音淡淡,看著手上被挽燈拽出的紅痕,眸底如同碎渣冰一般,透著冷冷的水汽,“你信不信,我今天要是不嫁,王府明天就斷糧。”

“怎麽會?”挽燈結舌,“家裡不是還有好些古董──”

“能拿來賣嗎?”挽香的表情像是有什麽破碎了一樣,痛痛的紮著挽燈的心。她纖秀的眉下那一雙波光灩瀲的眼睛像是有什麽破碎掉,喃喃的,喃喃的,“我不願意賣給洋人,讓他們遠遠的拿到海那邊,展覽給一群黃毛綠眼的人看,無恥,!”

罵著罵著挽香哭了,蹲子抖顫著抱緊虛軟的雙膝,淚水滂沱。

對於挽香而言,這些古董,都是這個國家燦爛文明留下的金色碎片,一滴一滴,是中華千年積澱而下、最純粹的骨血。而她為了生存,用祖國千年的骨血,換取吃食和衣服,她根本無法下嚥!她寧願賣自己,也不願意再賣它們。

老瑪法窩在美人榻上,長長的煙管敲出一段軟軟的黑灰,磕在紅水晶瑪瑙煙缸裡,看著手上的聘禮單子,表情得意又無奈。

得意在聘禮數目巨額的讓人咂舌,無奈在這卻是用心愛孫女兒的終身換來的錢。

“沒事,沒事,皇上會回來的……”

老王爺對跪在地上的挽香說著,反復咕噥。他年紀大了,喉嚨裡像是有痰,咳咳嗚嗚的說不清楚話,卻連日裡反反復複的咬著這幾個字。

這個倔強的老舊王爺,倔強的認為前清還能夠捲土重來,昔日的榮光繁華都會再現。他倔強的等著,就像手上拿著的長長斑駁黃銅煙管,怎麽也不肯更換新的。

可現實不會因為他的倔強而改變,老瑪法很清楚王府的財務有多糟糕。

為了吃飯,他不得不而向遠在上海的暴發戶們低頭,把自己疼了大半輩子的金枝玉葉嫁過去,不吝於和番。

“這男人還沒結婚,就已經養了好幾個外房,成何體統!我的香兒剛剛嫁過去就要和人搶丈夫麽?”

府裡喜氣洋洋,額娘卻憂心忡忡的,夜不能寐,春雨厭厭的的涼著,像是生了病,一絲絲都憑般冰冷。

而讓額娘更加無法容忍的是,男方家雖然準備了全套大禮服飾,卻送來了一件白色的肚兜,指名給新娘新婚當天穿!這是出嫁呢還是出喪呢!

可是母親再傷心,也改變不了女兒出嫁的事實,額娘哭鬧了一陣,就被挽燈挽香姊妹倆勸走了,挽香摸著雪白的肚兜,柔柔的低低的歎了一聲後,對著臉色氣的漲紅的妹妹微笑。

“額娘誤會他們家了,上海人愛學洋人,認為白色是純潔的象徵,所以才會這樣送。”

她眨著籠著煙水的眼睛,妹妹的臉頰,“我不會讓燈兒受這等委屈,燈兒要嫁給你自己心上的人。”

挽燈驚訝的睜大眼睛,看到挽香悄悄推給她一個盒子,一打開,裡面竟然是滿滿的沈甸金條,黃澄澄的成色異常精純。

“這是我留給你的嫁妝錢,咱們王府各房的人太多,一旦瑪法病重走了,憑額娘的弱性子是護不住你的,至於哥哥,唉!他別胡亂卷錢就已經謝天謝地了,三房家潑辣無賴,到時候這些錢你留著嫁戶理想人家,我儘量把額娘接到身邊來……”

挽香摟著妹妹纖細的雙肩,將額頭埋在她的頸窩裡面,絮絮叨叨的說著,挽燈覺得脖子那裡癢癢的,很燙,她攥緊手,像小時候一樣,摟著哭泣姊姊的頸子。

在那個桃花繁盛的季節,北京城的花朵在藍空淡淡的硝煙味中,盛開了一城。

王府張燈結綵,波波披紅掛綠的波漾在雕花回廊裡,預備出嫁大格格。

挽燈偷偷溜出了府,想要給姊姊選一件伴手禮,在鋪子裡挑了又挑,剛要抬頭問話,就看見老闆娘一臉癡呆的怔然凝望著門外。

挽燈反射性的回過頭去,卻刹那間連指甲刺破了手心的血肉都不知道。

一個眉目如畫,美的仿佛妖精一般妖魅的青年,被大大小小的閨女們團團圍了起來。他微微勾著唇角,手心裡沈沈捧著好些姑娘家小玩意兒,卻沒有絲毫羞澀,他的黑髮如同綢緞一般,一手撐在隔壁綢緞莊的門框上,一邊翻看著店裡新近的布料。

他態度而和氣,百般旖旎、萬般風情,仿佛古早湮滅的絲綢灰燼。一身淺藍的衣袍,像是江南細雨湖邊,蕉葉花窗裡,從書中走出來細細畫眉的美少年,周圍鶯聲燕語低歌淺唱似乎都退化了蒼白。

在那樣妖美豔麗的臉上,竟然是一雙漆黑的,清冷的眼睛,像是寒冬冷秋染過的刀鋒,又帶了一點琥珀色的透明。

挽燈咂舌,只覺得有什麽燙熱的東西從心口鑽了出來,燙的她手要握不住胸前的襟口,生生動彈不得,連眼光也轉移不開。

有什麽東西荒了天地,潤了心田,只是一瞬間的事情。

“客官,這個是我們這裡最好的料子……”

綢緞莊的老闆娘舌頭打結,胡亂卷了一大塊湖藍色的錦緞展示給前來採買的絕色男子。

他搖頭,笑著彎起了冷而美的眸子,推開那匹起了皺褶的湖藍錦緞,聲音清亮而溫潤,帶起天一地伶仃的風情,“不必,我只要紅的。”

“紅、紅色的?”老闆娘看呆了他的笑容,神情癡傻。

“對,最好是繡著牡丹或者鴛鴦之類的花色。”他頓了頓,摸著手上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藍色的衣衫一汪碧水似得,在陽光裡蕩漾著晦澀的閃爍,眸裡如同黑色水晶融化的流光。

老闆娘羞惱了,拉著那男人低低私語,“這位少爺,這種綢緞是給城裡的閨女兒們做貼身衣物的,你買這個做什麽?”

“老闆娘好眼光,我正是要拿來做姑娘的貼身衣服。”說罷微笑著,貼著老闆娘的耳朵說了幾個大概尺寸。“替我做十件兜衣,三天內趕出來,工錢翻倍給你。”

老闆娘雙眼暴突,手足無措的看那男人細長玉白的指尖壓淺淺點在的綢緞上,態度懶懶散散的,一點妖豔而媚人的風情,眼眸卻清冽而蕭瑟。

誰家少年郎,生的眉目如畫,一筆繪不完風流?

挽燈有些喝醉般,踏出對街的店面,癡癡望著那個男人,陽光脫開陰影,照上她嬌豔美好的面容。

他似有什麽感應,微微歪頭向對街看了過來。

挽燈心一紮,對上他目光的一刹那,驚得快要跳腳,轟的燒紅了臉,拎起裙角扭頭就跑。

“等等!”

他清涼而淡柔的聲音追在身後,挽燈心裡緊了又緊,火熱火燎,忍不住一邊跑一邊回頭看他。

那男人被身前母蜘蛛一般湧來的女人們推搡,無奈的淡淡彎著的唇角,單手扳在門框上,在春初的溫淡陽光裡對她逆光綻開一個溫柔的笑意。

他的開闔著,說著什麽,挽燈卻聽不清楚了,再一回頭她已經如同驚慌的小鹿一般溜遠了。

“華雍少爺,那不是未來的少奶奶麽?”男人的僕隨伸著脖子問。

“是她。”

華雍邊浮起一絲,眼眸裡淺淺泛著煙波,“怎麽看見我就嚇跑了呢,膽小鬼。”

最後三個字,沈沈的含著,七分寵溺,三分笑嗔。

“寧家可是是上海地盤上最有錢的一戶人家,呃……”南方派來的接親婆塗著一臉花裡胡哨的胭脂,挪動肥大的靠近挽香,討好的笑咧了一口稀疏的牙齒,“至 於寧大少爺,雖說之前養過幾個外室,也不是認真的!這不,為了接少奶奶出嫁,寧大少爺已經將她們都散啦!少奶奶去,就是全家上下疼入心坎的唯一金貴貴人 兒。寧大少爺啊,是個性子溫柔、極好相處的,他那長相人品,嘖嘖……”

婆子讚歎的眯起眼,心馳神往的恍惚了一會兒,肥厚的油潤手掌握著挽香而粉白的小手,“女孩子家保准看一眼就被迷昏了頭呢!少奶奶,你好福氣喲!”

挽香柔順的任她握著,低頭看著桌上微微飄落的,不知道在想什麽。

挽燈在一旁冷嗤,這些個婆子嘴巴個個能哄開花,鍾馗也能說成潘安,這種話能信才有鬼。

王府內其他幾房聽說大格格要出嫁,個個興奮的搓手頓腳。大格格很小就接手王府財務,摳門的緊!不准府裡請戲班子,一個月只允許各房上下做一身衣服,吃食行走,什麽都要管。

挽香一手緊攥王府的財權,搞得各房怨聲載道,眼下她出嫁走人,大福晉性子懦弱,長子又不成器,各房早就摩拳擦掌,準備待挽香一走就甩開膀子搶錢。

挽香將家裡內庫的鑰匙交給了挽燈,她只信任自己的同胞妹妹,挽燈性子潑辣爽利,她走後,想要維持著這腐朽王府的最後運轉,只能靠挽燈。

挽燈果然有紅樓夢裡探春的風采,還沒等挽香出嫁,就乾淨俐落的招來阿瑪當年收房的姨娘們,每人給分了些足夠養老的銀子,竟然是打算將她們統統打發出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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