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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到了六月。

卢景州交换留学的名额定了下来,为期一年,六月底就走。

明明要和男朋友异地分别,江夏却并没有感到多少焦虑,甚至隐隐松了一口气。伴随着两人交往的时间一天天累积,她觉得自己可以喘息的空间也越来越少,他对她的要求却越来越多……“性”这件事,终于也被彻底搬到了台面上。

这并不奇怪,现在的情侣之间,哪有不做爱的呢?

偏偏她却不行。

说起来真的可笑,当初在一个家里,她能对从小看着长到大的亲弟弟主动出手,一次又一次触犯禁果,两个人违背世俗伦理乱来一气,可是现在面对自己的男友,她却几乎连接吻都做不到。

意外的是,在这一点上卢景州似乎和那些浮躁的男大学生不同,交往半年,两个人并没有发生实质性的关系,原本他一直都不温不火,她抵触,他就点到为止,直到这一两个月,他才变得焦躁起来,但也因为要忙于留学前的准备,他们独处的机会并不多,江夏有了更多逃避这个问题的机会。

她知道如今的她不值得被人喜欢,她也没什么与人交流的欲望,从母亲去世之后她就一直处在濒临崩溃的状态边缘,如果大大方方宣泄出来也许会好得多,可她没有。八岁那年之后,她对父亲就心存芥蒂,这个疙瘩从来没有消除过。母亲就像是整个家的主干,围绕着她的光明,江夏可以暂时把那层阴影抛之脑后,享受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幸福感——但后来母亲这棵树倒了,不管是直接还是间接原因,因为她倒了,她没办法再视而不见。

她应该去哪里?

她不知道。

是,就算忽略父亲,她还有江浔这个弟弟。他那么温暖,对她无条件包容,不是每个人都像她这样还有一条退路可以选择——可她真的可以吗?江浔也失去了母亲,比起她所获得关爱,江浔拥有更少,而她非但不能给予,还妄想要索求,真的可以吗?她一手缔造的罪恶关系,如果被发现,连他们之间最基本的姐弟关系可能都回不去。那些光明正大的爱情尚且不能白头到老,而他们前路荆棘,就算没被发现,他们又能走到哪里?瞒到父亲也去世的那一天吗?

这么想的她,显得更肮脏了。

她夺走了江浔的母亲,江浔需要一个亲人,而不是一个摧毁他,甚至可能随时再度摧毁他的不安因素。退回到姐姐的位置,她至少还能代替母亲给他不被诟病的亲情,让他往后的人生一片光明坦荡,前程似锦。

不出错的选择,就是最好的选择,十八岁的她,那时,是这么想的。

她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可江夏不知道自己病了——她应该是病了。扭曲的秘密被她埋得太深,她谁也不能说,谁也不敢说,更没办法再和江浔倾诉,她唯一可以说上话的人,只剩下卢景州。然而就连卢景州,她也不可能原原本本告诉他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她只能藏在害死母亲的表象之下,做专属于他的拥趸,适应他的需要,学着面对自己的无能,学着接受惩罚,学着怎么去弥补,把自己的亏欠转移到眼前唯一能给自己陪伴的人身上,努力暗示自己爱上他。

煤气灯效应。

利用一个人对自我的认知否定,孤立她,打压她,缩小她的社交圈,让她空间窄化,渐渐丧失判断能力。

现在的江夏,更像卢景州的附属品。

这种病态的关系能满足卢景州么?

她没有挑战性了,她也确实属于他了——属于吗?又好像没有。卢景州还记得高中时江夏对他的暗恋,喜欢,又不是真的喜欢,欣赏,却不会想带回家,现在那层单薄的欣赏消失了,但取而代之的感情,依然不是他要的。俞青纾好歹真的在眼里有过他,可是江夏看他的眼神里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

真就,空空如也。

有时候他真的想把这个人解剖开来,看看在她心里到底有没有感情存在。

怎么可能没有呢?

临近高考的六月,她看起来总是躁动不安,那一天他隔着来来往往的同学望向她,她安静地站在学校礼堂门口,忽然拿起手机,不知看到了什么让她有一瞬怔忡,最后释怀地笑了。

那个笑容对他来说太过刺眼,真的太过刺眼,好像这具空壳里突然被注入了魂魄,她人生所有的乐趣都不及那一秒给她的安慰,她拥有了他不曾拥有过的东西,她得之有幸,她甘之如饴。

他感觉自己要疯了,明明把这个人困得滴水不漏,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困住。

那天晚些趁着她暂离的时候,他打开了她的手机,翻遍所有浏览记录、短信、微信,最终觉得一切的根源就在那条消息上。

备注“全世界最温暖的阿浔弟弟”已经不是第一次让他反胃,她怎么能对其他人用上“全世界”,用上“最温暖”这六个字,然而这个人是她的逆鳞,他和她少有的几次分歧也是因为她弟弟,也许是亲人的底线她无法退让,最出色的猎人不会因为一时冲动而满盘皆输,卢景州当时只告诉自己,还不到时候。

聊天框没有什么过往的聊天记录,最近的一次就在今天,她发了一次早安,发了一次“后天加油!”而对方回了她一张照片。普普通通的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只男人的手,比了一个属于胜利的v字手势,周围一切模糊,只有手腕上一条手链尤为惹眼——上面嵌着一只鲸鱼。

那条手链的款式他见过,熟悉得不能更熟悉,它每一天都戴在江夏手上,唯一有区别的只是,那上面嵌着的,是一只飞鸟。

卢景州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上那条手链,将“小鲸鱼”拉黑,删除,再把手机随手一抛,扔进了边上的池水里。

卢景州“不小心”弄坏了江夏的手机,一向不曾反抗的她竟然因为这件事和他起了争执,将近两天没有见面。

马上就要高考,她却没有办法联系江浔,不得已借来同学的手机给爸爸打了通电话,又怕打扰江浔,只能让爸爸转达自己的鼓励,同时告知自己手机坏了的事实。

毕竟是卢景州一时失手,他主动提出赔偿,在网上订了一个最新的机型,说隔几天就能到——其实江夏根本不在乎手机怎么样,她只想作为姐姐,在这最关键的几天陪在江浔身边,哪怕只是网上寥寥几句话给他打气。所以当她从同学口中得知卢景州让她帮忙送资料顺便取手机的时候,她二话没说就去了。

江夏记得那是一个阴天的傍晚。

6月7日,高考当天。

卢景州第二天还要筹备交换留学所需的材料,这天在市区不打算回校,见面的地址是一个高级酒店,他从来不缺这点钱。

公交车坐到酒店门口,晦暗的天色已经笼罩了整个水泥森林。是初夏的季节,隐隐的暑气从脚下升腾,不到燥热的地步,却略显沉闷,南方天气的冷或热里总夹带着些挥之不去的潮,包裹在皮肤上,黏黏腻腻。

江夏走进酒店大堂,空调寒风又让她觉得有些冷。

“请稍等一下。”大堂接待打了个电话确认,随后彬彬有礼对她露出微笑:“不好意思,卢先生暂时不在,您是是他的女朋友江夏小姐?”

江夏略微迟疑了片刻,点点头。

“好的,麻烦您在这里登记一下身份证,卢先生特地交代如果您来的时候他不在,让您拿房卡上去等他回来。”

卢景州住的是一个顶楼的豪华行政套,一层只有两个房号,黑灰相间的地毯铺满整个走廊,走廊的尽头是他的房间。

江夏刷卡走进去,插卡,开了灯。

嘉源不是一个大城市,但也算二线城市里的翘楚,酒店地处繁荣的市中心,走出玄关扑面而来的就是将近120°的城市夜景,窗外灯火辉煌,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站在窗边,几乎就能把整个城市收入眼底,这种俯瞰的视角太美,美得一点也不真实。

她在这种不真实的奢侈里等了一个多小时,卢景州终于回来了。

同时酒店推来了晚餐的餐车,放在冰桶里的香槟散发着阵阵寒气。

江夏下意识起身想要叫住卢景州,从市区赶回大学城还要时间,她不想耽搁,打算把材料给他拿完手机就走。可卢景州仿佛看不出她的心急,回到酒店第一件事就是去洗了个澡,这一洗又是半个多小时。

他从浴室出来时,餐车上食物一点也没有动。

“不吃吗?”卢景州拿浴巾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已经八点多了,你应该还没吃饭。”

江夏坐在沙发上,桌上已经摆好了他要的材料,“我急着走,回学校的末班车是九点半,到时候我在学校附近随便吃一点就好。”

“陪我吃完。”他不由分说,又抬头问了一句:“你不是还在怪我吧?”

江夏一怔,随即低垂下眸子。

那天是她意气用事了,手机掉水里不过是一件意外,人都有不小心的时候。

“没有怪你,那天是我着急了。”

卢景州已经在餐桌旁坐了下来,见江夏还在原地,提醒,“那就来吃饭,我也跑了一天了,什么都没吃。”

江夏看了眼墙上的时钟,最终还是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吃饭当然不难,不过那两瓶香槟也不是摆设,卢景州利落地开了一瓶邀她共饮。江夏并不是很能习惯这种富家子的调调,比起香槟,反倒是啤酒的味道她更能适应,可是她无法拒绝,尤其是卢景州以“表达歉意”为由敬酒的时候。

“一杯而已。”他温润地弯了弯嘴角,“就算你什么都不能给我,但女朋友陪男朋友喝一杯酒,总不是什么大事对么?”

一句话径直戳在她问心有愧的软肋,于是她喝了。

有了一杯,就会有第二杯,第叁杯……等江夏回过神来,时间已经走到十点。

她神情恍惚,但理智还很清醒。

“我、我要走了。”江夏慌忙起身,酒精撞上桌角,深吸了一口气。

卢景州看向窗外城市灯火,像是自言自语:“没有车了吧?”

“我打车回去。”江夏开始弯身收拾沙发上的包。

一只手从身后揽住了她。

“夏夏。”他在她耳边问,“你把我当成什么?”

她僵住了身躯。

上一次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再上一次他问这一句话的时候……每一次都伴随着她的失去。她开始没来由地心悸,惶恐,心脏被他徘徊于耳畔的呼吸揪紧,生理上的排斥再度发作,可心里有个声音却告诉她,她应该顺从。

没错,她在坚持什么呢,想给自己留一条退路,让自己还有回头去寻找江浔的余地么?卢景州有什么不好,她作了半年,他等了半年,就算时不时的冷暴力也是她欠他的,那是因为她作为一个女朋友,什么都没做好。

就像她作为姐姐的时候,也什么都没做好,她真是一个彻头彻尾失败的失败者。

“别把我当成圣人,江夏。”他紧贴着她的身体,开始埋首吻她的颈项,“你说,人怎么可能只付出不索取……和我比起来你什么都没有——凭什么接受得那么心安理得?”

她从来没有心安理得,所以她满心亏欠,就算想离开也走不了。

“你自己想想,你给过我什么?”

全身的神经猝然绷紧,她颤抖着接受着卢景州的吻,默默攥紧手心。

那里,全都是汗。

卢景州把她打横抱进了卧室,放倒在床上。

床头柜上摆着一座带夜光的数字时钟,没有开灯的阴暗卧室,光线全靠被城市夜景染亮的窗帘,遮光的那一层没被拉上,灰蒙蒙的帘幕透着若有似无的光,那头亮,这头却很暗,昏暗里他伏在她身上,像是一团扭曲的阴影。

连他的脸都看不清。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味道,很干净,却很可怕,让人毛骨悚然。

没有暧昧,没有旖旎,扑面而来的全是恐惧。

索性闭上眼,感受男人的手指落在她长裙的襟扣上,挑开,她浑身麻痹,大脑昏沉间如遭电击。

他是她男朋友,她爱他,他们这么做理所当然……他是她男朋友,她爱他,他们这么做理所当然……

反反复复,如同咒语催眠。

……可是。

江夏,这样会好过一些吗?

明明在发抖。

碰触的力道,亲吻的方式,皮肤的触感,每一样都不对,毛孔因为战栗而打开,她的身体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在反抗,只是被她刻意无视了,然而意识伴随着碰触一点点清明醒转,这种感觉真的恶心,她受不了,该死得受不了。

她爱他吗?她爱这个人吗?

……这个人爱他吗?

其实那都不重要。

明明曾经有个根本不需要去怀疑的答案完完整整摆在她面前,那个答案陪了她十七年,脑海里勾勒出一个轮廓,一点一点清晰。

“睁开。”她听见微沉的声线隐含不悦,“江夏,我是谁?”

江夏掀开眼睑看着头顶的男人轮廓,那一刻她眼中荒芜得像沙漠。

“告诉我我是谁,江夏。”

……是……谁呢?

酒精作祟的意识跳跃,那一瞬间,脑海里涌来了很多零零碎碎的片段。

没有一个是关于身前这个人的。

[你是我的姐姐,所以你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所以,我来。]

那一晚少年满心喜悦。

[我就陪你一起沉下去。]

他不会说谎。

他真的愿意陪她一起沉下去,愿意为她付出生命。

[姐姐。]

天啊。

越来越多的记忆发疯了一样席卷而来,天知道她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把它们封存在角落里,怎么就这样不听话地回来了呢,她想要怎么样?它们想要她怎么样?这个世界到底要她怎么样——

泪水突然涌出了眼眶。

不行的,她早就知道谁都替代不了她的弟弟。

不是江浔就不行。

被蒙蔽的神智忽然之间尽数回笼,理性前所未有的的清醒,声音冲破了牙关的桎梏,她蓦地张开口——

“我做不到。”

身上的人僵了僵。

“对不起,我不行,我做不到。”这是他们交往以来,她第一次如此坚定地拒绝。

“我们分手吧,景州。”

静谧的室内落针可闻,她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和卢景州逐渐粗重短促的呼吸。

“你……做不到。”他的声音像是压抑在喉间,原本低磁悦耳的语调此刻听来却仿佛一潭死水将她溺毙,钻入她的耳道,挤压她的胸腔,不放过她的一分一毫,无形的压力把她一寸寸裹紧。

他粲然一笑,面容只见阴影,“好一个‘做不到’……”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不容易,江夏。”卢景州说。

指尖轻悠悠从她下颔滑过,像是把玩一个任他宰割的玩偶,“这么久了,我什么方法都试过,辛苦扮演你的完美男友,你以为我不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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