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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鸿忍俊不禁,一手将少年捞起来,他低头看着半靠在怀里哎哟哎哟的余锦年,问道:“蹲了这么久,是想玩投壶?”余锦年还未答,支摊的老汉先跑来招呼道:“小公子看了这么长时间,不来投一把?公子,玩不玩,给你弟弟买几支玩罢!”季鸿本没兴趣,就因老汉这句“弟弟”,便抛出三枚铜钱,买了十多支签。也没有多余的瞄准动作,他一只手还抱着站立不稳的余锦年,好像就是那么随手一扔,姿势风流潇洒极了,且像个一味宠溺奸妃的昏君,余锦年叫投哪个壶,就投哪个壶,结果竟是支支入壶,稳稳当当,连个悬念都没有。余锦年高兴地拍手叫好,直夸赞他“好厉害”,周围看客们也直呼“好手法!”,余锦年感觉扬眉吐气,无比得意,比自己投中了还开心。最后两人只花了几文钱,赢走了投壶摊子上大大小小的玩意儿,将那老汉赢得直擦汗。问他是怎么做到百发百中的,季公子高深莫测地回答四个字:“唯手熟尔。”余锦年心道,这人真是闲得出奇。抱着一堆小玩意儿走走停停,东张西望,见识了各色各样的土产百货,随便一个浮摊、担子都能让余锦年看得有滋有味,乐此不疲,他野玩得不知时辰,不辨月晷,只知道周围摊上油灯已经燃得过半,头顶一袭如墨,唯有桂魄朗空。走到夜市尾处,余锦年已经有些困了,周围忽然喧闹起来,众人纷纷仰头往一个方向看去,他不知发生了何事,也傻兮兮地跟着张望——只见远处黑漆漆的夜色中,突然凭空高高地亮起一盏明灯,紧接着第二盏也亮了起来,不到片刻,窸窸窣窣亮起了一圈。他这才发现,那灯并不是悬空出现的,而是摆在远处一座七层寺塔上,若要瞧仔细了,还能隐隐约约看见其中一盏灯旁边,还站着上来点灯的人形黑影。“长明灯。”季鸿远远朝寺塔一拜,见余锦年好奇,便与他讲了讲。原是前越朝时末帝昏聩,致兵荒马乱、四海鼎沸,民间粮少钱枯,苦不堪言,甚至连点个灯油的钱都是捉襟见肘。我佛长慈,是故朝内大小三百寺庙,均于寺塔上燃灯,彻夜不熄,以期照亮方寸世界,普度与人。待新权覆旧,八方稳固,寺塔燃灯的习俗却留了下来,每逢初一十五、佳节好日,塔上烛灯照旧莹莹长明,直至灯油枯尽。余锦年听的津津有味,他不信鬼佛,只是单纯痴迷这样的慈悲故事,单是听着想象着,便觉得十分恢弘大气,令人唏嘘不止,于是也和旁人一样,像模像样地道了句“阿弥陀佛”。身后竟也有人回道:“阿弥陀佛。”惊得余锦年原地跳起,幸好有季鸿将他托住,否则就要自己左脚绊右脚,来个猛虎扑地式摔跤了。两人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大和尚,盖因他俩站在路中,挡了人家的道,余锦年忙不好意思地拽着季鸿,往旁边让了让。大和尚形如弥勒,笑如弥勒,也不急着前行,神色和蔼地各看了面前二人一眼,沉气念道:“一念之念,半步黄泉;魂灯再燃,木朽生花。”他笑呵呵道:“公子功德圆满,前尘既已尽,今生当福如东来……”余锦年顿时瑟瑟地直冒冷汗,这几句听起来玄乎其玄,仔细一推敲,竟是句句指他重生之事,险些让余锦年以为对方看穿自己是穿越之人了,这种奇事若是叫旁人知道,会不会将他架起来,当妖魔鬼怪烧掉?大和尚挪步要走,季鸿忽地往前半步,问:“大师可再详解?”“不可,再解乃天机。”和尚未有迟步,只笑着摇手远去了。季鸿垂首看了少年一眼,余锦年也偏头,叼着一颗糖雪球朝他眨眼睛。前方又起欢呼,一簇火苗自人群中冲天而起,似乎是来了个杂耍班子,在表演吞剑戏火、大变活人之术。一群看客突然蜂拥而去,顷时人声鼎沸,简直寸步难移。余锦年抱着一团小玩意儿被挤的团团转,他也不知是踩了谁的脚,刚要道歉,季鸿的手伸进来,把他扯了出去。季鸿轻叹一声,便握着他的手腕不放了,生怕弄丢了这个可爱少年。见路旁有卖糖耳朵的,是北方吃食,他心想少年出自江南,定没尝过这个味道,便也顺手买了一包。两人走着就偏离了河街夜市,至一座没什么人的桥上歇脚,过了这桥不远,就是信安县的北城门关了,因此百姓都叫它“守门桥”,他们二人坐在石桥上,桥下是顺水流出城去的千盏河灯,星星点点漂浮在水面上,仿若天上银河倒映。余锦年还有些舍不得将自己这盏莲花小灯放掉,便将把灯放在脚边,看灯芯兀兀燃烧。连着两天未睡好,昨夜又忙着做月团,眼下一挨到台阶上,感到浑身放松,顿时觉得头昏脑涨睁不开眼了,远处灯火闪烁的河街夜市依旧热闹欢腾,只那敲锣打鼓声在余锦年的耳朵里都成了催梦的梆子响。他手里还捏着只糖耳朵,不多时就双手一松摔滚在地上,头也发沉,靠着身旁人的肩膀打起瞌睡。季鸿抬手摸了摸少年的鬓发,无奈道:“累了还玩这么晚。”看着睡得迷迷糊糊的余锦年,季鸿又想到刚才那和尚的批语,这段时间,他已不是第一次听到类似的话了,上次是在吴婶娘处,那道士说少年“胎光已灭”,要引他修道成仙,今日又有和尚批他“魂灯重燃”,佛道两家,似乎都对他另眼相看,直道天机,好不神奇。“阿鸿,别闹我,让我睡会……”季鸿听得这糊涂困话,手一迟,仍不舍地在他耳旁挠了挠,心下软道:“不闹了,但得回家去睡,要着凉的。”过了会,余锦年晃悠悠爬起来,试了几次,又一屁股坐回了地上,努力睁开眼:“唉,走不动了。”话音刚落,河对岸极远处传来呼救声,似乎是有人落水了,这时皓月当空,夜市骈阗,游人俱在街市上欢畅痛饮,也没几个人能注意到这样微远的喊声。余锦年一个挺子打起来,也不说走不动的事了,道:“我去看看。”季鸿跟在他身后,循着声音找到了源头,从河里钻出两个湿淋淋的人来,看身形是一男一女,男子孔武健硕,三两下就拦腰把那瘦弱的落水女子推上了岸。之后他也爬上来,大马金刀地坐在地上拧衣裳里的水,嘴里喊着快叫个大夫来——竟是下午卖螃蟹给余锦年的钱大。又闻声来了几个人,却都围着看,只有个妇人壮着胆子将那女子翻了过来,先是被她脸上的划痕惊得“啊”了一声,尔后平定心绪,伸手一摸,顿时吓得向后一倒,失措喊道:“死、死了!”钱大忙过去看,手指试过,果真毫无鼻息,只能连连摇头。众人也不知如何是好,还有脑子清醒的,喊着要去报官。“让开!”余锦年拨开人群,冲到那溺水姑娘身旁,他第一眼也被对方脸上的伤口吓住了,也不知是落水时剐蹭到了石头还是人为造成的伤害,总之好端端的脸蛋上落了好几道血印,看着吓人,却不致命。他仔细又看了几眼,觉得这人好像有点眼熟。但此时不是计较她是美是丑的时候了,余锦年确认她心跳呼吸都停止了,皮肤却还是温热的,便抬手要撕她的外衫。钱大一把抓住他,不由恼怒:“年哥儿,你这是要做什么!”余锦年说:“自然是救她。”钱大诧道:“人都死了,如何能救,还能起死回生不成?”更何况,也没听说有撕人衣裳的治法。余锦年道:“能不能起死回生就看这瞬息,你若是想知道能不能成,就放开我。再迟一会儿,她才是真的没救了!”钱大迟疑着,季鸿走上前来,听到少年说能够起死回生,他也是感到惊讶的,但心里仍然有这样一种信任,尤其是在看到少年脸上的笃定时,他更是选择相信余锦年:“放开他,让他试试。”“这小哥儿,”一个妇人摇头,提醒余锦年道,“且不说她是死是活,她毕竟是个姑娘家,还不知是不是哪家的小姐,你若是沾手了,指不定要惹上麻烦,届时在官府那里说不清。”“我若明哲保身,难道眼睁睁看着她白白去死麽,是非公道皆在人心,我既为医者,必求无愧于己心。都散开,别围在一起。”余锦年跪在地上,将女子外衫敞开,只留一层宽松亵衣,他是要施心肺复苏术——人在停止呼吸脉搏后有黄金四分钟的说法,四分钟以后,大脑就会受到不可逆转的损伤——唯有这个才是当务之急,这套手法早在他脑子里根深蒂固,不需要更多迟疑。季鸿看他双手交叠,在女子早已没有起伏的胸口频频按压,竟没有丝毫慌乱。不过是个半大少年,对死亡竟是没有一点恐惧。钱大因儿子的顽疾也是被余锦年用奇特的手段治好的,因此他对余锦年的医术也是有一定的信任,故而惊诧了片刻,渐渐也就平复下来——也许年哥儿就是那奇人,就有那妙手回春之术呢,便问道:“年哥儿,我能帮什么,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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