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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仲陵南下有一都州府,府官有个投了逆党的女婿,堂堂天子门生,竟听信其婿的谗言,也投靠逆贼,私募了十几车粮草准备支援仲陵粮荒。结果翌日,衙吏上差,悚然发现一排头颅无声无息地坐在公案上。户房、兵房、刑房经承,及下头办差跑腿的十几个典吏,全都睁着大眼,正当中那个,血淋淋地顶着一只乌纱帽——正是自家大老爷。堂下洒落满地泡在血泊中的火签令,一张罪状书钉在廊下,罗列了都州府印、户兵刑典数条大罪,赫赫然署名姓季名鸿,简直张狂。都州府私运粮草,其罪当诛,可私斩朝廷命官也是大罪,临近州府纷纷观望,想瞧瞧那不可一世的季家世子会是个什么下场。谁知没等到问责诏——这季家的世子早上派人斩了都州府官,傍晚京中就来了敕令,径直封他个天子巡按,赐御剑印信,大事奏裁,小事立断,三品以下皆可便宜行事。季鸿接下印信的第一件事,把桓城民变的农民将军给招安了,然后又接连斩了投靠燕昶的大大小小几十名官吏。他一面未露,江南诸衙门的公案公堂却已血流成河。好一个季叔鸾,当真有胆量血洗州衙!这下当官的再痴傻也该闻出了味,这是要英雄不问出处啊。江南各地沦陷逆军之手的不在少数,而都州这一出戏,是明白告诉诸州府县,能为国守节者,前尘不计,否则逆同谋反。风向顷变。各地官员龟缩家中,扶着脑袋过日子,生怕头上这颗瓜转脸就被那季阎王给剐了。越军上门要粮,一群人从上到下全都揣着明白装糊涂。上有血洗都州衙做前车之鉴,谁还敢支援燕昶一粒米?燕昶军需告急,闵霁乐见其成,特还放他们又饿了一些时日才来攻打,讨逆军这边群情激奋,满面红光,反衬得河那边的人马面黄肌瘦。刚占城的头个月,仲陵城逆军彻夜狂欢,烧杀淫掠无恶不作,令行难止,仲陵的富豪乡绅也几乎被劫空,行径直如强盗一般。如今缺衣少粮,再想从百姓手里征钱粮,却是一星半点都征不上来了,百姓都惧怕他们,全部紧锁大门。周凤驰马巡察一圈,连内城的守城兵都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巡城校尉见着他,一嘬两颊深陷的脸,苦呵呵笑着问了好,又继续没精打采地带班巡逻。此时仲陵外郊炮火连天,喊打喊杀声震得天空嗡嗡作响,军备营接连不断地驱着车马送去箭簇弹药,又源源不断地运回伤兵。周凤心道这样下去不行,他横扫一马鞭,纵驰到行宫门,撞见随军医官郑大夫顶着一头血从宫里狼狈地出来,他一把将人揪住,心惊道:“宫里怎么了?”郑大夫抹了抹脸上的血,这才看清来人:“周总司哟!”他也一把年纪了,胡须灰白,却凄凄怆怆地弯下腰,朝周凤行大礼,“郑某医术不精,实在是看不了殿下的病!您就饶老头子一命罢,可经不起殿下这般!老头子我这就回乡下去种菜养老……”“郑大夫,您快起,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周凤吓了一跳,忙扶他起来,“殿下的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看得好便看,看不好便用药养着,何至于这般恐慌?殿下何时因为这病为难过你们。”以前是不曾为难,如今却不好说了,城外眼看着要破,保不齐这位十二殿下冲冠一怒,便杀了他们这群没用的老头子祭旗。郑大夫抬起袖子擦擦头上的血,支支吾吾,很是恐惧。周凤心中一疑,拔腿朝内宫奔去,到了清晏殿,见内监宫女们瑟瑟缩缩在殿外跪了一片,正中阶下扔着两具宫女的尸体,一个小内监正端着水盆子趴在地上擦洗血迹。他走过去问是怎么回事。那十二三岁的小内监哆哆嗦嗦地跪着,朝他磕了几个头,小声道:“是晨起值班的宫女打碎了殿下的盏子,殿下发怒,就、就……”问起满头满脸血的郑医官,也说是叫十二殿下拿砚台砸的,起因是十二殿下夜半发作头痛,吃了郑医官两副汤药也不见好转,守至天明,郑医官又来进第三服药,十二殿下抄起砚台,顺手就给砸了。“……”周凤跟了燕昶十年,从越州到仲陵,他的这位十二殿下虽然威严果决,有些杀伐气,却也不是暴虐成性、滥杀无辜的人,从来不曾因为下人打碎碗盏这等小事就处人以极刑,常常是训斥几句,罚了俸禄便罢,至多也就是打一顿板子。最近却不知是犯了谁家的太岁,十二殿下的脾气是越来越冲了,连郑医官也打,周凤不知他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发作。虽说城外战况不佳,但远不至于就到了破罐子破摔的地步。以前在越州最难的时候,他都挺过来了,不曾气馁过,如今他们还有数万兵马在手,尚且能好好筹划一番,未必不能背水一战,绝地反杀。但殿下最近实在是……太过反常了。周凤挥挥手,遣他们都退下,自己进了殿。头上阴沉沉的,前几日明明还是璀日当空,城里的道士看了天象,说要天降瑞雪,游街串巷地提醒百姓要注意防冻防霜,城破当前,也就只有这群心无外物的道士们还关心这些小事。且不说,缺衣少粮的仲陵城真要下了雪,还不知究竟是瑞雪还是灾雪呢。同样昏沉沉的还有燕昶的寝殿,像是笼罩了一层黑纱,青天白日也跟黄昏似的,披着一层鸦色。周凤拐到殿内,忽然听见“咚”一声响,他快几步冲进去,见燕昶从榻上滚下来。御榻两旁杵着一对儿内监,见他从床上倒下来,骇出了一身冷汗,哆嗦着上去扶。燕昶猛地挥手甩开:“水,水……”“都是聋子瞎子不成!”周凤斥责了办事不力的内官,顺手拎了桌上的银壶。才递到燕昶眼前,就被对方一把夺去,掀了壶盖仰头灌下。周凤注意到他端举水壶的左手也微微地有些颤抖,饮罢水,他向后一仰,倚在榻边深深地喘了几声,披头散发,眼睛通红,像是多日未睡好似的。可他这些日子吃着药酒,明明睡得不错。“殿下。”周凤半跪在他面前,低声道,“您不能在这样蹉跎下去了。城外数万将士,都等着您主持大局。”燕昶手臂垂在身侧,手指不自觉地瞤动,眉头紧紧皱着,仿佛遭受着巨大的痛苦,好半天才像是突然意识到周凤的存在,抬起头来看了看他,突然莫名其妙地拽住他的手,热切地问:“周凤!是父皇……是父皇来召我了吗?”周凤手一僵:“殿下?”不等周凤回答,燕昶又戚戚一笑:“父皇怎么会召我,他临死前还要把我赶到越地去,封我个八千里外的越王,生怕我碍了老七。他只是利用我,给老七铺路!他早就看好老七了,却吊着我!”他盯着面前一块方砖,自言自语地发笑,“越王,越王。日日对着一片海枯坐……你愿意吗!”他突然眼神犀利起来,一把抓住周凤的前襟,死死地盯着:“你愿意吗?!”“臣不愿,殿下也不愿。殿下胸中伟业,定是能成的。”周凤紧锣密鼓道,“只是殿下,崇天门外将军桥,将士们已苦战两日,桥头堡也快坚守不住了,我军将士饥疲交加,士气低落,殿下该早做打算。”燕昶敛了笑,表情又淡漠下来,头沉沉地坠在肩头:“桥头堡?让瓮城驻兵全部过去支援,内城卫军也去!告诉他们,得敌将首级者,赏千两金,得闵贼季贼首级者,赏万两金——不,再赏世袭公爵!让他和那该死的季家人一样,平起平坐!”“……殿下。”周凤还要再说,燕昶摆摆手,显得不耐烦了:“我头疼得厉害,也燥热得厉害,传余旭,让他多多地进些安神药酒。让我吃了安歇一阵,军中诸务,你自行裁断。”瓮城驻兵是仲陵城的最后一道防线,不可调动过多,内城卫军更是戍卫燕昶的亲卫军,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能调出城去的。这般用兵,是抽自己釜底的薪,是孤注一掷不给自己留退路,绝不该从燕昶嘴里说出来。周凤起身,看他追随了十年的十二殿下乱发披肩,颓唐地躺靠在榻边,他从来没见过这样靡废的燕昶,他眼里的十二殿下,永远是最明睿夺目、杀伐果断的王,而不该是倒在榻前,痴痴地抓着他的衣襟,质问先皇为什么看不上他,为什么要罚他去远离京都的越地。扶燕昶躺在床上,耐心守到他头痛稍减,浑浑噩噩睡着,他嘴里还隐约嘀咕着余旭的安神酒……安神酒,安神酒!周凤忽然如梦初醒,安顿好了燕昶,他转身出殿,立刻直奔侍卫所而去。燕昶在宫中单辟了一座角殿,名英华殿,给他做侍卫所,方便他夜深后可直接在宫中歇下,不必宫里宫外两处奔忙。那座角殿位处僻静,是对他莫大的恩赐。但恩赐归恩赐,他也只是在占城后将东西归置归置,其实并未真住过几回。所以实际上,除了殿里一间卧房还像样外,其他都差不多被周凤当成了库房,放置一些杂物。周凤走到英华殿,门前两个筋骨疲懒的守宫内官东歪西倒地靠着殿门打瞌睡,听见他人碾人似的脚步声,才麻溜地挺起背,可见往日里也就是这样一副的懒骨头。他如今没闲管,踹了门,直冲卧房去了,好一通翻箱倒灶地搜刮,才从数重的木箱里找出个巴掌大的瓷瓶儿。两个内官战战兢兢地跟到门外,听周凤回头一点:“你,过来。”其中一个踮着小碎步迈进去,被周凤仰头掐住下颌,兜嘴倾了满舌头的粉末,他上下一拍,逼人咽了,问:“什么味道?”内官两股战战,以为是自个儿守殿倏忽,被赐了毒,吓得险些就尿了裤子。结果嘴里的沫儿嘬巴嘬巴咽进肚子里,既没肠穿肚烂,也没口吐鲜血,反而有一股极其熟悉的乡味,他仔细咂摸咂摸,又觉得周凤一个殿前露脸的卫戍总司,总不至于开这样的玩笑?他正琢磨其间是不是有什么深意,突如其来周凤一声厉喝,他一个激灵,赶忙哭丧着脸实话道:“周总司,这是……油炒面啊?有、有点糊了……”周凤质问:“可有什么外人来过英华殿?”两个内官大眼瞪小眼,茫然地对视了半晌,往日里来这里的都是周总司麾下的几个眼熟人物,若要说有什么不熟的外人,这一时半会儿地还真……还真有一个!那个吃了满嘴“炒面”的内官抹了抹嘴角道:“殿下身边那个小余大人来过,说是替殿下传话,要请周总司过去。正巧了那日您不在值,他在殿里坐了坐就走了。不过这事有好些时日了,估摸着,还是大人们刚进城那会儿。这之后,就没什么外人了,都是周总司您常见的那几位大人。”周凤脸色一变。两人后怕起来:“周总司……是有什么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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