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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锦年抬头。“岚阳大捷!”段明快马回府,风尘仆仆地跑进来。岚阳驿报回转京中,传报驿者背着金红色的夏字军旗,一路开进京门,赤红大旗猎猎扫过最繁华的十字大街。街上成千上万的人都听见了,看见了。岚阳大捷,越州的北大门洞开,燕昶一军再逃无可逃。都不必等天子发诏,百姓先迫不及待争相传颂。不过半日,岚阳大捷的喜事已传遍大街小巷。金幽汀地偏,阖府闭门养生,竟至下午才听到消息。段明难掩高兴,话都稠了五分:“世子,小公子。岚阳大捷,讨逆军生擒逆首,即日押解上京!闵将军也来信,大军会驻扎在京南斛谷,押解队伍直接送至宗狱,公子若有话问,便逢那时。”闵雪飞的信卷着南方战场的硝烟,慢慢在季鸿手上展开——他等了十年的公道,终于破开重重迷雾,来到他的面前。余锦年仿佛听到咔哒一声,枷锁打开的声音,厚重乌黑的锁链一层层从他身上剥脱。朦云散开,金光刺开万丈雾霭,冲破了季鸿肩头经年的寒霜,余锦年终于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如释重负的表情。====见到那个人的时候,是傍晚,宗狱外绯色霞光晕满天际,整个京城似在烈火中焚烧一般,错综的影在脚底拉长,交织成浓墨重彩的一团。一墙之隔,宗狱的狭长石门似一张黑漆漆的鸦口,一个个石阶探进去,吞噬着天光。这里押过的皇亲国戚、高官贵臣不可胜数。余锦年站在门口,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若非讨逆军一举把燕昶拉下马,如今在这大狱的,只怕是季鸿了。狱典一早接到消息,小心地迎出来,领他们进去。狱道很深,不见底似的,隔一段有一只火盆突兀地烧着,湿腐的气味从脚底漫开,墙角挂着褐绿的苔藓。火苗把周遭墙壁舔黑,墙上庞大的火影如地狱里摇曳的鬼魅。近处牢房关押的不知是什么人,也不知关了多久,都没了形状,见他们进来只是漠然地看一眼,燕昶还在更深处,一丝光也不见的地方。天子密诏,褫夺封号,终身幽闭。此后,辉荣一时的越地一字王,将在这里了此余生。季鸿笔直地向深处走,浓青色的衣袍打在腿脚上,飒飒的,他半边脸浸在黑暗里,光影在颊旁明明灭灭。余锦年跟了两步,随后慢慢地停了下来,只用目光追着男人的背影,看他渐渐沉入一片阴翳。余锦年只负责追随,前方的路还是要季鸿自己了结。狱典打量着面前这个少年,一身与宗狱格格不入的清隽秀气,安安静静的,春风似的照拂着身边咫尺寸地。过后很久,狱典才隐约明白,他身上这股温柔和缓的气息,是“生”,而宗狱代表了“死”。狱典揣测他是季鸿的亲信,不敢怠慢,遂引他至狱道一头的值班房吃茶,那是唯一能洒亮亮照到太阳的地方。经过一间牢房,余锦年腰侧刀铃一晃,叮铃铃,清脆悦耳。牢内颓丧万端的犯人突然抬起头,发疯了似的冲上来,扑倒在栅栏上。“哐!”狱典抽出刑棍,甩在他脸上,“滚回去!”余锦年偏头看了看,赤色火焰舔亮犯人的面庞。被兜头打了一棍,那人也不躲,只灼灼地望着他,眼睛里充满奇异的光亮,似看到了希望。余锦年顿了顿,狐疑道:“……周凤?”两行灰泪沿着他脏污不堪的头脸淌下来,周凤颤巍巍地退了退,扑通一声似摔似跪在地上。余锦年这才发现,他似乎一只膝盖坏了,腿也变了形,血淋淋一串刺目的伤疮,因为环境恶劣,还化了脓。狱典不会管他,他终究是要死的。这就是燕昶的周大将军,燕昶最体己的心腹人,被赫连直一箭射中膝盖,打下了马。狱典讥讽道:“他摔下马,被仓惶逃命的自己人踩断了腿。呸,活该!”余锦年愕然。“小神医!”周凤拖着一只残脚,一头戕在地上,隔着栅栏去抓余锦年的衣角,“求求您了,周凤求求您!您给我家主子看看罢,给他止止疼……他每日每夜都在疼,他太疼了啊!”余锦年下意识退了一步。“小神医,小神医!”周凤抓不住他,只能不要命地以头抢地,血顺着额头流下来,泪一样挂在脸上,“怎么都行,您把我千刀万剐,您要我这条命,把我剜骨剖心,怎么都行……”周凤伏在地上,不要脸面地求饶,只要余锦年肯过去看一眼:“他被余旭骗着吃了神药,戒不掉,如今肩上肿得红紫高大,肩骨都变了形,止不了疼,吃什么药都不管用了。那是日日夜夜,钻心剜骨的疼啊!”只有求余锦年,只能求他了。大夏天子能容下王弟残喘,却绝不会容许周凤这么一个逆贼俘将活过今年秋天,可自己死则死了,燕昶怎么办?他知道余锦年最是心软,连敌人濒死眼前也会照救不误,仲陵战后,江南一地都说他是药王僮子,重诺谨言,救苦救难。只要求得动余锦年,他总会偶尔想起,来看一看燕昶吧!药王僮子啊,可是那时候,越地那么远,余锦年却救不到。但凡当时周凤有一点点的办法,有一点点的办法:“我也不会给他吃乌膏……”然而越州需要燕昶,越地军也需要他,他不能不保持清醒,更不能因为区区肩痛失了大业啊!越州滨海,来往番船络绎不绝,西边迢迢而来的乌膏据说是珍药,尽管数量稀少,也不是弄不到,番僧说它是止痛神药。周凤没有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只能死马当活马。余锦年抄着手,震惊他给燕昶吃了乌膏,那的确是止痛神药,可也是夺命毒花,开在冥府的罂粟,好端端的人一旦沾染上,这辈子都完了。“何苦饮鸩止渴。”余锦年转身,跟着狱典继续往值班房走,橘红的焰火映得人面目狰狞。即便是药王菩萨座下僮子,再慈软的一个人,也都有心冷的一日。周凤磕破了头,一下一下撞在木栅栏上,血流如注。他朝着余锦年的方向,目眦尽裂,声嘶力竭:“求你看看他,一年一次就好,只是看看他,他就还有办法活下去!小神医,余锦年!他一个人孤零零,你让他这辈子怎么熬?让他这辈子怎么熬啊?!”余锦年停下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好笑道:“大锅煮世人,谁不如此?你们当年高高在上,煎熬季鸿的时候,可曾替他想过,他日后该怎么熬?如今你问我,燕昶怎么熬。”“周凤,能熬就熬。”周凤一下子坍塌下来——那是他的神,他的王哪!他却救不了。周凤跪伏在地上,抖擞着肩头,神色崩溃,凄怆呜咽。随着他窸窣的几声抽噎,宗狱里其他人也零零散散地也哭起来,多得是关了数十年的,少年时进来,如今垂垂老矣,不知年岁几何。抽泣声越滚越大,在阴森的狱道里此起彼伏,鬼哭一般瘆人。狱典重重地锤打栅栏,也无济于事,只要有一个人还在哭,总会勾得其他人思及自己,一块凄惨。季鸿一步一步,踱到唯一那个静默无言的牢房面前,隔着厚重的木栅栏,他望着那个挂在墙上垂首不语的人,瘦得可怕。倒不是狱典刻意为难他,只是天子不叫他死,底下人万没有敢让他咽气的,自尽也不行。这位也算得上枭雄,南征北战,身上裹着一层以敌血铸就的功劳。他为大夏平过天下。可又能如何,如今下场也不过是这样。狱里见的人多了,哪个身上没有几桩值得被人称道的功劳,这个无外乎是比其他人血脉尊贵了一些,说到底,却也只是阶下囚罢了。可都沦落到这种境地,押下牢车,转进宗狱的那天,他还一脚踢死了一个狱卒,抢了剑,险些自戕。狱典怕他自尽,只能吩咐把他挂起来,先磋磨几日煞煞精神。他在这大狱的日子还长着,一开始精力旺盛是常用的,慢慢地时间久了,意志就会消沉的。他总会明白,大狱里没有皇亲,没有贵胄,何等辉煌的功勋在这里,全都抵不上一握照到脸上的太阳和一口干干净净的水。狱道深处没有光亮,良久,燕昶才觉察到外面站了人,他动了动手指,眸色混沌,半昏半醒,干涸得爆皮的嘴唇翕动了好几回 ,才迟钝地吐出几个字来:“周凤……我好疼……”季鸿原本有千万句质问,可站在他面前时,又觉得好像都不需要了。沉默片刻,他沉沉唤了一声:“燕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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