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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花花弯腰拿脚踢了踢, 书黏哒黏哒的, 她从背篓里抓了些草裹在手里,抓起地上的书看了看,里边并没有罗梦莹说的信, 书页上滴着粪水,她甩了甩,整理后提着书页徐徐走向孙桂仙。

孙桂仙脸色白了白,以为薛花花又要打她,不自主的缩了缩脖子,然后挺直胸脯, 理直气壮道, “谁让你一眨不眨盯着我看,我以为你想要才扔给你的,不要就算了,还给我, 我带回家垫桌脚。”她心头有些杵薛花花,别看薛花花弱不禁风的,打人力气大得很, 上次她挨了两耳光,脸颊肿了三四天才消了。

刘老头他们干活去了,自留地就她一人, 不像薛花花有儿子儿媳帮忙, 真打起来, 她肯定吃亏, 吃亏就算了,重要的是丢脸,上回输给薛花花后,刘老头就骂她是窝里横,在家凶得像母老虎一出门就焉不拉几的像窝囊废,如果再让薛花花打她一回,她在家里的地位不保。

越想越害怕,直冲冲地走向薛花花,作势就要抢回她手里的石头,却被薛花花侧身躲开了去。

“这东西你从哪儿来的?”村里没多少人读过书,有书的人家更少,孙桂仙连书都不认识,不可能有这玩意,薛花花扬起书,声音沉沉的。

孙桂仙没想那么多,“你不是看见的吗,从我家粪桶里舀出来的。”不怪她冤枉陆德文,一瓢粪水多重她是清楚的,一瓢粪水灌三窝苗,真多了块石头不可能没感觉,尤其还将玉米苗压歪了,正好陆德文在跟前的小路上,她下意识的以为陆德文看她不爽故意扔石头,怒气横生就嚷嚷开了。哪儿有注意石头是她倒进去的?其实她捡的时候就知道自己错怪陆德文了,那重量,压根不像石头,石头比它重多了。

她回过神,垂眸看向薛花花手里的玩意,和刚才的乱七八槽不同,变得四四方方有些厚度,她似乎在哪儿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

薛花花举起书甩了甩,声音不高不低,“是罗知青掉了的书。”

“什么?”孙桂仙错愕的张大了嘴,尖声惊呼,“罗知青的书怎么跑到我粪瓢里来了,薛花花,你别看我不顺眼就往我身上泼脏水。”

罗梦莹丢了书全村上下人尽皆知,要不是农忙大家没空,估计会议论纷纷,她和知青们不熟好端端偷她们的书干什么?孙桂仙不信薛花花的话,脑袋凑过去死死的盯着看,还真是本书,她儿子上过两年小学,学校发的课本就是长这样的,只是这本书更厚而已,她咽了咽口水,声音弱了下去,“我没有偷书。”

她大字不识一个,偷书来也没用啊。

薛花花自然清楚书对孙桂仙没用,她只是想问孙桂仙两句,奈何孙桂仙反应过激,声音洪亮得其他人听得一清二楚,有很多女同志丢了活蹭蹭蹭跑了过来。

书对农村人来说是稀罕物,尤其还是外国书,所以听说罗梦莹的书找到了,女同志们纷纷跑来看热闹,俄语书,她们稀奇得很。

不一会儿,周围就聚集了十来人,远处地里干活的男同志们好奇发生了什么事,停下手里的活大声询问,女同志们热情,扯着嗓门就把俄语书的事说了,大家伙没见过,都想瞧瞧长啥样子,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到自留地来。

孙桂仙慌了,“我真没偷书。”

为啥书会落在她家粪坑,她也说不出来。

薛花花把书搁在地上,顿时好几个脑袋凑过来,每一页都被粪泡得面目全非,压根分辨不出哪些是字哪些是粪,众人不由得惋惜,“好好的书怎么弄成这样了,花钱买得多贵啊。”丰谷乡公社的小学闹饥荒时关了,前年重新开起来,光是学费就要一块五,买书买笔的钱另算,小学的课本都要钱,这本书肯定更贵。

每一个人来都稀罕的翻翻书,不嫌弃上边沾着的粪,眼睛睁得大大的,指着上边模糊不清的字议论个不停,比计算自己的工分都来劲,哪怕不识字,但管不住他们沾沾自喜:从今个儿起,他们也是翻过外国书籍的人了!以后遇见其他生产队的人,吹牛都有底气。

人多,薛花花提醒了句别把书弄烂了就回到自留地,帮着灌肥,孙桂仙跟在她身后,她走一步孙桂仙走一步,转身舀粪时,粪瓢差点打到她,薛花花不耐烦,杵着粪瓢,脸上不悦,“你跟着我干什么,你灌肥灌完了?”

孙桂仙塌着肩,低头踢脚下的泥,也不说话,反正薛花花走哪儿她跟到哪儿,像薛花花的影子似的。

直到看热闹的人们回地里干活走了,孙桂仙仍不肯离开,薛花花让赵彩芝先回家,她去知青房找罗梦莹说说书的事儿,刚抬起头,就看见远处匆匆忙跑来个几个人,最前的是梁兰芬,她跑得又快又急,“书呢,书在哪儿?”

着急的模样比自己丢了书还紧张。

书在地上安安静静躺着,周围的泥遭踩得光滑锃亮,梁兰芬指着书,回眸看向罗梦莹,“你看看是不是你的书。”

书页是黄色的,经粪水泡后,颜色偏黑,罗梦莹捏着鼻子蹲下.身,冲梁兰芬点头,“是我的书。”

孙桂仙张了张嘴,脸红得跟柿子一样,书在她家粪坑找到的,她说没拿谁会相信,反正换作她她是不信的,想到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眼眶快速泛红,就差没抹泪了。

罗梦莹直起身,脸上有些难过,书泡得太久,上边好多字都看不清了,这本书她才看了三分之一,想着农忙过后接着看,谁知被人糟蹋成这样子。

孙桂仙挺了挺胸脯,硬着头皮为自己辩解,“罗知青,你的书可不是我拿的,我灌肥呢,不知咋的从粪瓢掉了出来,我以为是石头......”怕罗梦莹不信她的话,推了推跟前的薛花花,“不信你问薛花花,她看得一清二楚。”

薛花花嫌弃她的手拿过书,左右甩开她,孙桂仙急了,“薛花花,你别睁眼说瞎话啊,地里的事你都看见了的,我要是偷了书,敢明目张胆的扔地里吗?”其实周围还有好些人可以为她作证,不知为何,孙桂仙觉得薛花花让她更踏实,可能跟薛花花养猪有关,她养猪养得好,说的话有信服力。

“薛花花,你说句实话啊。”

看她急得脸都皱成一团了,薛花花不知为何想笑,她明白孙桂仙忌惮什么,刚才大家伙都在讨论这本书值多少钱,孙桂仙哭丧着脸怕罗梦莹叫她赔钱,不管什么事,一旦沾上‘赔’字就是理亏的那方,她不是公报私仇的人,有一说一道,“孙桂仙连书都认出来,应该不是她拿的。”

孙桂仙重重拍手,神色不能再严肃,“罗知青,你听,薛花花也说不是我拿了的,我真没拿。”

“我相信婶子不是那样的人,你知不知道谁去过你家屋后?”罗梦莹还有基本的判断力,她和孙桂仙不熟,平时一句话都不曾说过,她平白无故偷自己的书干什么,知青房天天有人,若有陌生人偷偷摸摸溜进去,知青们肯定认得出来,她还是相信薛花花说的,她的书是知青们偷了的。

尤其她哥前几天来信说上大学的事估计黄了,让她安安心心等明年,明年保证想办法让她上大学,她更加笃定是知青干的,凡事牵扯到利益,什么人都信不过,她暗中观察了知青们近一个月,大家在地里累得半死不活,下了工就在房间挺尸,哪儿也没去,她想不出哪儿不对劲,正想找个机会问问薛花花呢,陆红英来找过她,两人把话说开了,以后还是朋友,罗梦莹挺喜欢陆红英身上的那股利落劲儿,连带着看薛花花都觉得亲切,有她作证,罗梦莹更不会怀疑孙桂仙。

孙桂仙正欲松口气,不远处的竹林里忽然跑出群孩子,七嘴八舌的围着罗梦莹,“罗知青,罗知青,二宝家的粪坑闹鬼,有天晚上他拉屎,听到里边哗哗哗的响呢。”

“对啊对啊,你的书肯定是鬼偷了扔进他家粪坑的。”

村子说大不大,孩子们成天到处跑,地里发生了啥大事他们都知道,听说罗梦莹的书从孙桂仙粪瓢里跑出来,他们马上想到刘二宝说粪坑闹鬼的事,本以为是刘二宝乱说的,没想到真有其事,既害怕又兴奋,赶紧跑来告诉罗梦莹真相。

孙桂仙的脑子一片空白,孩子们不说,她差点忘记了,她之前偷了挑粪倒进自己粪坑,难道书是她不小心从养猪场挑出来的?那可真的是......倒霉到家了。怕孩子们说漏了馅儿,她上前霍霍着拳头威胁他们,“瞎说什么,封建迷信早就破除了,带坏二宝,我要你们好看。”

个头大的孩子不乐意了,拉过刘二宝,“孙奶奶,我们没乱说,是二宝自己说的,不信你问他......”

“问什么问,我家二宝才多大,啥都不懂呢,一定是你们天天在他耳朵边念叨。”边训斥人,边拉过自己孙子,板着脸教训,“以后不准跟他们疯跑,越大越没规矩,闹鬼是能说的吗?小心抓你去批.斗。”

她有些后悔对孙子太好了,整天啥也不干的跟村里大点的孩子到处野,野惯了,说话张口就来,也不过过脑子,有些事是能到处说的吗?

刘二宝委屈的抽了抽鼻子,“奶奶,我没乱说,我真听到咱家茅坑响了。”哗啦啦的,像打场倒麦子似的,声音可响了。

“你还说是不是?”孙桂仙抬起手,作势要打他,刘二宝哇的声哭了起来,嘴里不肯服软,“我没说谎,我真的听见了。”

孙桂仙弯下腰,脱了他脏兮兮的裤子就朝他屁股拍了两下,呛得自己一脸灰,“叫你乱说,回家帮你姐煮饭。”

其他孩子被吓住了,不敢再乱说,愣愣的站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拔腿就往竹林跑了,带起一阵风拂过薛花花脸庞,薛花花若有所思的看了孙桂仙一眼,孙桂仙严重的重男轻女,孙女四岁就要帮着烧火,孙子五岁还在背着,说是放地里孩子会哭闹,她舍不得孙子哭就天天背着,刘大宝和刘二宝都是六岁才下地走路的,此刻不过因为刘二宝几句话就动手,不太符合孙桂仙的做派。

她想了想刘二宝话里的意思,故作劝架似的把二宝拉了过来,“别打了,二宝才多大点,以后好好教就是了。”

二宝痛哭流涕,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薛花花卷起他的衣服替他擦了擦,轻声问道,“二宝,你真听到你家茅坑有声音?”

前一秒还以为薛花花有眼力知道给她台阶下拉开孙子的孙桂仙登时竖起了眉,“薛花花,你什么意思,你说的二宝年纪小,你又套他话做什么?”

刘二宝被孙桂仙一吼,心头的倔劲儿也上来了,红着眼眶说,“我真的听见了,哗啦啦的,响得很,我爸跟我爷说,我爷要出去看,我奶不肯,说我打瞌睡做梦,我清醒着呢,真不是做梦。”

他家的茅坑有点大,稍不留神就会掉进去,大宝拉屎的时候玩蚂蚁就掉进去过两回,他就从没掉进去过,拉屎就拉屎,专专心心的拉。

孙桂仙急了,拉过他又要打,薛花花伸出手肘挡住她,让二宝去找刘老头,二宝觉得他奶的脾气太大了,不敢留下,提起裤子,滋溜溜就跑了。

孙桂仙给气得脸色铁青,她咋养出这么个白眼狼,两句话就把自己给卖了,薛花花是谁,心眼多如牛毛,稍微动动脑子就能想到是咋回事,猪场的粪被偷,陆建国没像去年不要嗓子似的大骂四方,但逢人就念逮着人非多扣几个工分不可。

她已经遭扣过一次工分了,为此农忙分配的活都是工分少的,如果再扣,秋收后分的粮食又会少些,刘老头怕是不会给她好脸色,她能高刘老头一截不就是力气大,挣的工分多吗?如今一而再再而三的没了工分,刘老头不得爬到她头上去?这把年纪如果还像年轻那会不要命的干架,她丢不起那个脸。

正琢磨着怎么封住薛花花的嘴巴,旁边的女知青嚷嚷开了,“好啊,猪场的粪是你偷了的,用不着说,书也是你偷了的吧,你一向不喜欢陆明文同志当你侄女婿,他受了伤不能出门,你就抹黑他妹子是不是?”

梁兰芬声音如雷贯耳,地里干活的人重新抬起头来,一脸困惑。

孙桂仙单手叉腰,怒气冲冲指着梁兰芬,“你别含血喷人,我偷书有什么用,我连一二三四都不认识,还看得懂外国书不行?”孙桂仙算是尝到被人冤枉的滋味了,火气一来,就把偷粪的事说了,“没错,粪是我偷的,书跟我没关系,你说我偷书,我还说是你偷的呢,知青房离猪场近,你偷了书怕被人发现就扔粪坑,结果被我舀出来了。”

论骂人打架,孙桂仙只怕过薛花花,梁兰芬算什么东西,敢在她头上撒野,她撩起袖子,比嗓门大似的吼道,“你说我不喜欢明文,我还说你你不喜欢他娶了宝琴,因爱生恨,报复他妹子呢,你住在知青房,顺手牵羊轻而易举,不是你是谁?”

孙桂仙非常不喜欢梁兰芬,一来生产队就到处勾引人,成功了又不肯跟人处对象,天天吊着人胃口把人当牲口使唤,陆明文傻才上她的当,换她儿子,谁敢跟这种女人搅在一起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梁兰芬本意是把偷书的事做个了结,她见过孙桂仙被薛花花打得惨不忍睹骂得狗血淋头的情形,以为她狐假虎威好欺负,没料到是个泼辣的,三言两语就把矛头对准她,步步紧逼,叫她不知说什么好。

梁兰芬憋得满脸通红,挽着罗梦莹手臂,“咱别理她,找队长去。”

孙桂仙哪儿会让她们走,叉腿挡在她们前边,腰杆挺得直直的,“走什么走,我说你偷了书你咋不吭气,是不是被我说中了?我就知道,说什么知识分子下乡建设农村,还不是做做样子,看看地里的活,苦的累的哪桩不是我们干的多?”

她这话可就是诛心之语了,干哪些活是陆建国安排的,根据各人的情况分配,知青们来自城里,没有经验,力气又小,分配重活也是浪费时间,索性尽量安排轻松点的,看似轻松,对他们来说也是要命了,况且那类活是工分最低的,分的粮食勉勉强强够他们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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