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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小说【www.xsbao.cc】第一时间更新《肖复兴文集》最新章节。

缨子妈走了。她像又打足了气的球,喘过了气来,噌噌地走了。看王强的样子

有了转机,不像要报复,打架。

她在葛家找到老葛,老葛已经躺下了,虽然睡不着,却一副蒙头大睡的模样。

“走!”缨子妈气得鼓鼓的,一下子掀开被子,一把把老葛拎出了被窝。

“干什么呀”老葛浑身筛糠一样在打颤。

“看你这熊样儿!走,到我家去!”

“我不去,我……”

“我家王强叫你!”

“我更不去了!”老葛连连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

“你可真是稀牛屎上不了墙的货!”

这时候,把窝在肚子里的火和气都撒在老葛身上:“你这混蛋和我睡觉的劲头

哪儿去了现在,胆让耗子咬去了怎么着又没有大老虎,还能把你吃了快穿衣

服,跟我走人!”

很不情愿地把衣服穿好了,老葛的身子还在不住地哆嗦,衣服也跟着不住抖动

着,像风吹动的枯树叶子。

“走啊!好汉做事好汉当嘛,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老葛站在那儿还是不动窝。

“怎么还不走啊!你都给我弄出孩子来了,就这么算完事了怎么着”

老葛的脸上整个一个踩扁了的苦瓜模样。他实在无言以对,又实在不敢去见王

强。人说耗子扛枪窝里横,他窝里都横不起来。

缨子妈只觉得好笑。这男人还算什么男人,简直像阉过的太监!不过,毕竟和

自己在最饥饿的年月里患难过,有过那么一段叫人还有点儿念头的云雨之情,她又

禁不住可怜起他。女人,到底还是女人。缨子妈把实事告诉给老葛:“怕什么,他

请客!”

老葛望着缨子妈一个劲摇头,这怎么可能呢偷人家的老婆,人家倒要请客,

世上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

缨子妈一把拽住他的胳臂:“我还骗你怎么着饭菜都做好了,酒也端上来了,

就等你了!过去好好说说,咱们好说好散!”

老葛这才半信半疑地跟着她走出了屋。

院里,张玲忙得像走马灯一样,跑到这家又跑到那家告诉大家:“老葛可是去

了缨子家了!要出事了!”

十一

老葛心里像揣着只兔子一样,心里跳乱了阵脚。走进缨子家,王强已经端坐在

饭桌前,见到老葛,伸出一只手指指面前的空椅子,冷冷地说了句:“坐吧!”

一听这话音,没有打架的意思,老葛心里踏实了一半。他放心坐了下来,但不

敢动筷子。

“吃吧,咱们边吃边唠!”

老葛没有听懂这东北话“唠”是什么意思,更不敢贸然动筷子了。

“吃呀,叫你吃你就吃!”缨子妈实在不愿意让自己的丈夫看见老葛是这么一

个熊包、囊膪。丈夫一定得说:看看你,熬不住了,也不能捡到篮子就是菜,找这

么一个窝囊废呀!她在桌子底下踢了老葛一脚。

老葛拿起了筷子,夹了一片菜,塞进嘴里。他没有吃出一点儿味儿来。

“喝酒呀,这是地道的北京二锅头,我有一年没喝了!”王强给老葛斟满了酒,

酒溢出杯子,顺着桌子流下来,流了老葛一裤子,老葛也没敢擦一擦。

“喝吧,什么也别想,能坐下来喝酒,就不容易!来,快喝!”

这话听着怪入耳,一直绷得紧紧的弦,稍稍放松了一些,老葛禁不住端起酒杯,

大口抿了一口。

王强接着又把酒给他斟满。然后,也给缨子妈斟满了一杯,这才把话引入正题:

“今天,我回来了,你们也不用解释了,一切都过去了。我对人民、对国家有罪,

国家今天把我重新改造成人,我呢,得要对得起国家。这一点,你们信我王强就是

了。”

老葛莫名其妙。缨子妈也瞠目结舌。

“我不在家的时候,老葛,我得感谢你!你帮助明芳拉扯着一个家,过来了,

不容易!你们的事,我不怪你们。谁让我犯了罪,一个人跑到兴凯湖去呢我不在

家,撇下一个女人一去十多年,搁谁谁也受不了,精神上的,肉体上的,一切的一

切……”

王强竟有些哽咽,泪水模糊了眼睛。

“今天,我们见面了!为了见面,先把这一杯酒都干了!”

话说得诚恳。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说得不仅老葛和缨子妈感动,就连王

强自己都感动。

三个人“呼”的一声碰了一下杯,仰脖都一饮而尽。

在院子里一直竖着耳朵听的张玲,听得丧了气,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没了情绪。

憋足了劲看好的一出戏,就这么收场了,也太简单了,太没滋没味了。就在张玲准

备回家的时候,好戏来了。

几杯酒下肚,老葛又还了阳,刚才胆小如鼠的劲头丢得一干二净。一是见王强

这般好说话,让他胆壮;二是酒壮人胆;两胆加一起,他有些忘乎所以。喝得晕晕

乎乎,半醒半醉,他俨然以主人自居,以为是自己在这里设宴招待王强呢。

王强早已胸有成竹,把一切都想好,想开,想透了。他看关系和解,便开门见

山地问道:“今天,当着缨子妈的面,我们两个人都讲好,看看这个家以后怎么办!

也让缨子妈自己讲讲,她今后愿意跟谁一起过。她最有发言权。这些日子,困苦艰

难,都是她一个人过来的……”

缨子妈万没有想到王强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以前,他是什么性子的人,她还

不清楚吗他爱她,她清楚。他要她嫁给他就得嫁给他,她清楚。嫁给他了,晚上,

不管她愿意不愿意,他想起她来了,憋不住了,难受了,非要搂过她来,她拧不过

他,她也清楚,他给她的那一记音色响亮的耳光,她更清楚……可是,今天,他竟

然这样大度。劳动改造,真能改造人呀!

老葛一听这话,酒劲催得他忘乎所以,竟然不等王强说完,也不等缨子妈讲话,

先说道:“自然!自然!缨子妈自然是愿意跟我过啦……”

这话呛嗓子眼儿。王强听后一震,一看老葛那有些忘形的样子,火拱了上来,

他尽量压着:“还是先听听缨子妈的意见……”

“还用问吗当然缨子妈愿意跟我啦!缨子妈都忘了你那玩艺儿到底是什么样

子了吧……”他越说越离谱,禁不住放浪地笑起来。

王强实在忍受不了这种侮辱。压抑了一天的火,终于压不住,迸发了出来,他

上前一把揪住老葛的脖领,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拎起:“你敢侮辱我你敢把刚才

的话再给我说一遍!”

“说一遍怎么着……”

可是,还没容他说出口,“呼”的一下,王强一拳砸在他胸前。

他趔趔趄趄,上前死劲地拽住王强:“你打人!你打人!”

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缨子妈看着两个都曾经是自己的男人,到底还是不可避免地打了起来,火腾地

一下蹿了起来。她使劲把桌子掀翻,菜和酒摔了一地:“你们给我打!给我打!”

然后,她用穿着高跟鞋的脚,朝两个男人的屁股上,一人踢了一脚:“你们都给我

滚!”

两个人正在扭打,都没有料到背后这有力的一脚,一不留神,都摔倒在门框上,

滚到门外。

缨子妈蒙着脸,呜呜大哭起来。

十二

这一幕的全过程,我几乎都看在眼里。我当时已经无法从单纯的道德意义上来

评判他们的是与非,便越发觉得两年前我们捉奸行动的荒唐可笑。我觉得我好像长

大了许多。那时,我上高二,已经入了团。虽然,我入团并不因为那场捉奸的行动,

别人也从来不这样看,但总让我一想起那件事,心里就挺别扭,很有些一锅汤掉进

一粒耗子屎的感党,心里不好受。

有时候,想起自己的卑劣,真恨不得能从头活一遍,再做起事来肯定会好些的。

可是,什么都可以从头做起,唯有生命不能轮回。书上所谓失去的可以重头再来呀,

不过是骗人的假话,失去的就永远失去了,就像一条河水流走了就永远流走了。即

使河水照样从眼前流,却不是以前那时的河水,而是新的一条水流了。

那天晚上,缨子回来得极晚。我想她一定和我一样也长大了,预料到家中可能

发生的一切事情。她不愿看见,她宁可在夜晚宁静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当我想

起缨子时,我就好像看见了她那痛苦万分的眼神,我觉得这时候她是特别孤独的,

特别难过的。我便走出大院去找她,说什么也要找到她。我的心情一下子急迫得很,

生怕她会出什么事,胡同口,没有她的影子,我跑到大街上,也没有她的影子。她

会到哪儿去呢望着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大街,我的心里忽然空空荡荡,真的有些

害怕了。连我都有些莫名其妙,对缨子为什么突然多了一份牵挂我怎么也忘不了

以前看见她在街上这漫无目的走着的情景,便想无论如何也得找到她。

我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缨子。往回家走的路上,还是不甘心,折回头又去找,

我不相信就找不到她。什么事都是一样,恒心往往能起到很大的作用。最后,我在

离我们胡同口不远的一个街心公园里终于找到了缨子。她抱着小菲坐在一块石凳上,

呆呆地望着眼前一片绿沉沉的柳树。我走到她身边时她都没有发现。小菲依在她的

怀中早已经睡着了。

我叫了她一声:“缨子!”她回过头来望见是我,什么话也没说,眼泪汪汪地

充满眼眶。我本来准备好一肚子安慰她的话,全都卡了壳,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了,

眼睛忽然也泛起酸来。

十三

如果事情就按照那一夜我在街心公园见到缨子时的情景、心境和逻辑发展下去,

我和缨子的命运可能会和以后完全不一样。现在,想起来,那一夜实在是太美好了,

星星那么密、那么亮,风不燥不热,空气还弥漫着公园里月季和晚香玉的芬芳。那

是我和缨子十七岁前共有的最美好的时光。虽然,那一夜,我陪她向大院走回去的

路上都没有说一句话。

那一夜,永远地失去了,也彻底地失去了。

现在想起来,还让我那么心疼。

其实,严格地讲,那时只是我小布尔乔亚一时涌上心头的怜悯之心,是夜幕笼

罩下遮掩了白日大街小巷脏垃圾遍布的一种虚幻。

那一夜没过多久,缨子的爸爸王强就死了。他回来后分配到一家工厂当钳工。

上工时,他的脑子里全是缨子妈和老葛外带小菲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老婆钻进别

人的被窝,而且是那样一个脏唏唏的男人,而且和人家还有了孩子。

王强是一不留神,胳膊被卷进车床,失血过多,死在医院里。这成全了老葛和

缨子妈,他们堂而皇之理所当然成了合法夫妻。议论够了,再也议论不出花儿来了,

议论的人们嘴上起了茧子,听的人们耳朵也起了茧子。寻常百姓过日子,日子就是

时间,时间能够磨平一切,人们渐渐地忘了王强,也渐渐习惯了老葛和缨子妈。于

是,老葛和缨子妈似乎原本就是夫妻,而世上好像压根儿就没有一个王强一样。

按理说,缨子的日子应该稍稍好过些了。可是,偏偏这个时候,文化大革命来

临了。

那是王强归来那个夏天之后不到一年的时候。

文化大革命,对于缨子家自然是在劫难逃。她不奢望她和她妈能侥幸成为漏网

之鱼。我后来从小菲嘴里知道,她能够容忍当时我对她妈残暴的一切,却无法容忍

我对她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的大变化。我才知道我对她的刺激和伤害是多么大。

现在想想,真觉得恍然如梦,快三十年过去了,我无法替自己解释,也无法替

自己开脱。我不能说因为那时整个世界都疯了,都烧成一个滚沸的大火炉了,自己

也跟着疯了,也成了一个大火炉了。因为毕竟那时有人并没有疯,没有成为一个大

火炉。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时尚。时尚,能够把一个追随时代、追求时髦的人的

良知吞噬殆尽。那时,因为我家庭出身并非纯粹意义的红五类,我好不容易参加了

红卫兵,就跟当年积极申请加入共青团一样充满着虔诚。其实,说到底,这种虔诚

包括着虚荣和自私。参加红卫兵之后,我参加的第一个行动便是批斗老葛和缨子妈。

第一次,往往充满着异样的色彩,尤其是对于正年轻气盛的人,在那个火爆的疯狂

岁月,那是意味着第一次冲向暴风雨!我真是跃跃欲试,非常想表现一下。现在看

来,这个行动,像当年我参加捉奸行动一样荒唐透顶,而且给我个人的历史涂抹上

不光彩的一笔。

那一天是个黄昏,天下着瓢泼大雨,本来有人提议批斗会是不是改期可几位

激进派坚持要经风雨见世面,要到大风大浪中去锻炼。大家便一起杀进我们的大院。

月亮门,连同院墙,和另外两个院的扇形门、葫芦门以及院墙,和另外两个院的扇

形门葫芦门早被推掉了,世界大同一般,整个大院显得特别敞亮,一览无余。我们

进入大院便立刻招惹全院人的眼目。我们把老葛和缨子妈推到大院当中。开始,我

们也和他们俩一样站在院子当中淋着雨批判他们。后来雨越下越大,淋得大家实在

受不了,纷纷跑到屋檐下和廊子间躲雨,老葛和缨子妈也想跟着跑上来,大家不干

了,冲他们俩喊:“你们不许上来,就站在雨里好好反省,老老实实交待你们的罪

行!”他们俩不敢动了,就那么落汤鸡一样站在雨中,浑身湿得透透的,衣服紧紧

包裹在身上,里面的肉都凸现出来。淋得他们瑟瑟发抖。

当时,不知怎么搞的,我脑子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便不加思索极其冲动

地脱口而出:“葛传玉,卢明芳,你们俩互相数数,葛传玉你先上来替卢明芳数,

数到一百,让她上来反省,替你数,数到一百,你再上来反省!”

真的,我已经无法说清楚当时为什么冒出这个念头,是有些怜悯还是恶作剧

或者以这种小聪明来显示自己刚刚加入红卫兵的威风与虔诚我真的说不清。我也

绝对没有想到我的这个主意导致以后的场面!我不乞求原谅,我自己也无法原谅自

己。人到了节骨眼上,怎么变得这么坏,或许真像人们说的,人变好不容易,变坏

却不用费劲!人身上藏着许多恶,就像潘多拉的瓶子,只要打开瓶塞,就能够飞出

一个个无法饶恕的魔鬼。

我的这个主意立刻得到大家的响应。批斗会参加多了,大家当然想花样翻新。

我想,那时大家寻求刺激,就像现在有些年轻人吸大麻一样的。

老葛哆哆嗦嗦上到台阶上面,开始数数:“一,二,三,四,五……”

忽然,他被有人打断了:“你数那么快干什么你是不是可怜她了想数快些,

快点儿到一百,让她赶快上来重数!”

“一,二,三,四……”

“你是怎么回事你数那么慢干什么你是想自己不下去,故意拖延时间怎么

着”

“我……”老葛不知所措。

“让他滚下去!滚下去!”人群中,众人吆喝开了。

有人朝老葛背后踹了一脚:“你滚下去吧!”

老葛没提防,一个跟头栽下台阶,滚在雨水中。缨子妈弯腰刚要扶扶他,就听

见张玲在喊:“你老实点!你还怪心疼你这野汉子怎么着”

缨子妈不敢扶了,老葛自己爬了起来。他的脸上全是泥。

就在这个时候,不知哪个红卫兵顺着我刚才的思路继续花样翻新,扔给老葛和

缨子妈一人一根军用宽皮带:“你们互相打!打打,对你们有好处!疼了,才知道

错的严重性!”

皮带落在雨水中,老葛和缨子妈都望着皮带,没有捡起来,这一招,我和许多

人都没有想到。院子里暂时静了下来,雨点劈里啪啦打在地上,显得挺响。

“捡起来!捡起来!”大家吆喝着。

老葛和缨子妈把皮带从雨中捡了起来。

“打!打呀!”红卫兵嚷嚷着。应该老老实实承认,我也是红卫兵,这一片喊

声中也有我一份。

老葛和缨子妈谁也下不了手。

“这是对你们俩的考验!看谁敢于和自己的罪行决裂!”这是张玲在喊。那声

音撕裂着,被暴雨打落得四处飘散。

老葛望了一眼缨子妈。缨子妈也望了一眼老葛。皮带在他们的手里滴着雨珠儿。

“打呀!心疼了怕了早别那么馋,总惦着吃腥呀!”又是张玲在叫。说实

在的,当时张玲的喊声虽然很大,但是并不起眼,淹没在我们的声音之中。那时候,

红卫兵最时髦,是时代的象征,她这个小脚侦缉队已经抖不起威风。她却不管这一

切,只顾解恨一样大喊大叫着。

大院里群情激奋,喊声和雨声交织在一起,把批斗会推向了高氵朝。

老葛只好轻轻地对缨子妈说了两个字:“打吧!”

缨子妈闭着眼,抡起皮带,抽了过去。这一皮带,正巧打在老葛的脸上,顿时,

划出一道血印。老葛没有想到,心想让你打还真打呀!打哪儿不行,非朝脸上打呀

一气之下,他抡起皮带,也朝缨子妈抽去,抽在了缨子妈的屁股上。这一下,虽然

没打在脸上,但劲头不小,打的缨子妈“哎哟”尖叫一声,心说他娘的,这小子翻

脸不认人了!于是,她泼妇的劲头上来一,抡起皮带,不管三七二十一,朝老葛身

上就是雨打芭蕉乱抽,抽得老葛心中的火腾腾窜起,抡起皮带向她反击。一时间,

这些日子挨斗引起的种种怨恨通通找到了发泄的地方。

雨越下越大,俩个人越打越凶,都抡圆了皮带,都瞪圆了眼睛。起初,都还觉

得疼,后来,根本觉不出疼。起初,都还看得清彼此的脸,后来,根本认不出对方,

只看见对方是一团黑乎乎的影子。他们打得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谁了,一边打一边喊,

对周围的人、周围的一切拼命地发泄着。他们自己也弄不清自己发泄的是什么情绪

了……

忽然,缨子妈不打了,把皮带一下扔到台阶上我们这一群红卫兵中间,一把撕

开已经破烂的衣服,两个肥大的nǎi子袒露在外面,也不管不顾了,捶胸顿足大叫起

来:“你们把我枪毙了吧!你们不能这么一刀一刀地宰我呀……”

十四

那一天的雨下到半夜时更猛了,而且一连几天也没有停。

那一天的批斗会开到最后,连我自己也感到吃惊,以至半夜里不住的做恶梦。

那是我第二次看见缨子妈的裸体。对于一个尚未成年的男孩子来说,这两次裸

体对我的刺激太大。如果是正常的情况,是美好的裸体,当然是另一回事。却是这

样两次,一次是捉奸时,一次是批斗时。再美好的东西也成了罪恶。那时,我们什

么都不懂,却以为什么都懂。其实,我们不过像是赤膊走在大路上,自以为很得意

很神气,以为走出了一身的汗,便以为天下都是这么样热呢,突然遇到暴风雨,自

然就都傻了眼。

事后,我只是有些怕,并没有想到将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那一天的雨下得的

确太大了,大得有些邪性,半夜里雷声大作,大得也有些吓人,这都是征兆,只不

过我不懂罢了。其实,什么事都有征兆。雷是雨的征兆;屁是屎的征兆;老鼠钻山

洞突然乱跑乱叫,是地震的征兆……我不懂,我还太年轻,不知道再大的世界和再

小的人是一样的,都是有一根敏感的命脉的,触动了这根命脉,无论是人还是世界,

都将会发生震荡,有时是难以想象的,甚至是致命的震荡。

我没有想到的,不仅仅是批斗会后来越演越烈恶性的发展,而是就在这一天的

半夜里,缨子用一根绳子上吊自杀在自己睡觉的里屋的房梁上。是小菲最先发现的。

因为她和缨子在一张床上睡觉。早上起来刚一睁眼,她就看见了缨子的身子竖条条

地挂着。她吓得哇哇大哭。是老葛进屋把缨子从房梁上抱了下来,她的身子已经冰

凉如铁了。用一块床板从她家抬出她的尸体时,我望了她最后一眼,她那双大长腿

竟只穿一条裤叉,连条长裤都没穿!冰凉的雨珠儿毫不留情地落在她苍白无血的脸

上和那双曾经跑得飞快为我们学校夺得好多枚金牌的长腿上。

不知为什么,我只看了她一眼,怎么也看不下去。赶快跑到一旁,忍不住呕吐

了一地,简直把五脏六腑都吐了出来。

十五

事过二十多年之后,我见到小菲时,小菲告诉我她姐姐死的那一天夜里的事情,

我才知道我做的事对缨子是多么残酷。我无意冒出的所谓“数数”的主意导致后面

皮带对打的惨剧,竟会让缨子对这个世界丧失了最后的信心与信任。我一点都没有

想到,在我提出这种比恶作剧更残酷的批斗方式时,缨子正躲在屋里,目睹了这一

切,听到了这一切。看到自己的亲生母亲遭受如此侮辱,又如此敞胸露怀发疯似的

反抗之后惨遭毒打,对于缨子会产生一种什么样的刺激呀!我没有想到,一丁点都

没有想到。似乎那个时候,整个世界不存在缨子这个人一样!我好浑呀!在关键的

时候,我没有想到她,想到的全是自己!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岁月最无情而又严厉,能够冲刷人心上的污垢,淘洗人眼

睛上的阴翳。当二十年时光过去,当付出全部青春做为代价,你才能够感到并看清:

人类所有的丑恶和罪恶,几乎都浓缩在那个雨天里了。人把自己的丑与恶全部释放

出来,真是比凶残的动物还要可怕。正如把人肚子里所有的污秽和大便都弄出来,

整个世界便成了粪炕和垃圾堆。是我们自己在把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弄成了垃圾堆

和粪坑。我知道得越来越清楚并透彻,只是无法再对缨子讲了。在那个雨天里,我

把自己的这一份污秽残酷地泼洒在缨子妈和老葛身上,更泼洒在缨子身上,同时也

泼洒在自己的身上。那痕迹,那气味,将会跟随我一辈子而无法冲掉。

我真的无法原谅自己,如果说那次捉奸我把缨子拽上,实际上把她和她妈绑在

一辆挂满耻辱旗子的战车上,已经给了她一次刺激,终于因为年幼还挺了过去。那

么这一次刺激愈发严重,像一条太宽太宽恣肆泛滥的大河,她无论如何也趟不过来

了。

如果当时事先想到她正躲在家中,让她出去到大街任何地方躲过这残酷血腥的

一幕,如果当时我能给她一点安慰,哪怕什么安慰也没有,起码没有那么别出心裁

喊出“数数”的主意,跟在那帮红卫兵后面只当个帮凶,而不是自以为是的先锋也

好呀,那也许就是递给她的一个救生圈,能帮她有勇气渡过河来。

小菲这样对我说:“那天夜里,妈妈躺在大床上已经是血迹斑斑,脸上也是一

道道血痕,头发凌乱,像顶着个老鸹窝。那副样子,简直不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姐看见了,吓坏了。从小到大妈妈都是很俊俏的,即便卖血时身体那么糟,也要打

扮得眉是眉眼是眼的,哪里见过妈妈这么可怕过”

“快到医院看看吧!”毕竟是自己的亲妈,姐喊道。

“送医院”我爸冷笑一声,“咱们这号人,牛鬼蛇神,哪家医院会给你妈看

病”

“那怎么办”

我妈还在僵僵地躺着,昏死在床板上。

“快去拿酒来!咳!他妈的,哪儿还有酒呀!快拿杯水!”

姐赶紧从暖瓶咕咚咚倒了一杯水。

“你要烫死她呀!拿凉水!”

姐赶紧倒了一杯凉水。我爸扶着我妈的头,把水灌进她的嘴里。

“快再倒一盆水!”

姐立刻又接一盆凉水。

“你要激死她呀!倒盆温乎点儿的水!”

我姐简直忙乱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倒是我爸变得很冷静,完全不像下午挨

斗时的狼狈相。他亲自倒了些热水,又兑了些凉水,从抽屉里找出家中仅有的一瓶

红药水。然后,他开始小心翼翼地把我妈的衣服脱了下来。衣服上的血和肉粘在一

起,很难脱。他一边脱,一边用温水洗。待到衣服完全脱下来,我妈赤条条躺在那

里的时候,姐愣住了,我们全愣住了。那身体没有一处白,全是血。不知换了多少

盆水,才把血洗净……

就在那一夜,缨子上吊自杀了。她没有留下一个字的遗言。谁也不知她最后想

的是什么,小菲没有告诉我其它,只是说那一夜姐姐躺在被窝里不住地哭……

那时,小菲很小,记忆中的只是一片血肉模糊,怕得她要命,是她妈和她爸常

常念叨那一晚的事情,从小菲小时候一直念叨到她长大。一念叨起来就哭,说是他

们害的缨子,说他们宁可去死,也不该缨子去死的,缨子没招谁惹谁呀……无论小

菲怎么劝,他们仍然不住地哭,不住地念叨。

我听到小菲这样讲,心里针扎一样难受。谁家的孩子那么年轻那么惨地死去,

谁的家长也会这样的。只是缨子的死怨谁呢即使弄清了缨子死怨谁,又有什么用

呢还能让缨子再活过来吗

十六

我见到小菲时,是刚从北大荒插队回京。小菲有二十多岁了,是亭亭玉立的大

姑娘了。我家早已搬出了大院,搬进了火柴盒一样的楼房里,大院里的人对我已经

陌生了,如果不是她叫我,我认不出来她了。

当时,我待业在家,到区政府知青办想讨一份工作赚钱吃饭。我和一帮红卫兵

造了半天反,革了半天命,没解放到天下三分之二受苦受难的人民,也没打下个红

彤彤的世界,倒是把自己折腾得像弃儿一样,连个工作都找不到了。在知青办大楼

的走廊里,我见到的小菲。她当时大概要去上厕所,手里攥着一卷卫生纸。她见我

显得挺高兴,厕所也不上,拉着我非要到她办公室坐坐。

如果是缨子见到我呢,不知道会不会也这样高兴

我坐在她办公室里如坐针毡,非常不自在。因为见到她,我就想起缨子。

我问她父母现在怎么样她叹了口气,悄悄告诉我:“你们到北大荒插队去了

以后,我爸我妈被赶到我爸通县老家,我家那两间房被张玲占了。我这也是刚刚从

通县杀回来,说是先给我落实政策,分配我到这区政府打杂儿,然后再给我妈我爸

落实政策!反正,我得想法让他们老俩口回来……”

我当时不知道她说得为什么这么信心十足,也没有细问,自顾不暇之余,我只

觉有愧对于她和她全家。见到她,像呕吐一样,让我把过去不光彩的事都吐了出来。

虽然,小菲一句话也没提起当年的事,可她越不提起,我越难受。

我只是不咸不淡地问了问她家那两间房子的事,而且说:“张玲把你家赶走,

自己住上那一排三间大房,就不怕半夜闹鬼,不怕缨子的魂会出来纠缠她、折磨她

吗……”

我说到这时,小菲不说话了,一双大眼睛里立刻涌满了泪水,就那么死盯着我。

我不敢再在小菲办公室多呆,忙找个借口落荒而逃。小菲一直送我出了区政府

大门。我才发现小菲长得比小时候漂亮多了,越来越像她妈而不像老葛。她的个头

长得和缨子当年一般高了,而且也长着缨子一样的两条长腿。

公共汽车来了,她能够甩开大长腿赶上即将驶走的汽车吗

十七

后来,我从旁人那里听说,小菲比缨子刚烈得多,也能干得多。全家都赶到通

县农村以后,她像气吹似地长大了,不仅保护着她爹妈,而且帮助了她爹妈。很难

想象,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哪儿来的那么大胆量和那么多法子当她忽然之间出

落成了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的时候,人们对她更是刮目相看,她的胆量更大了,法

子更多了。

我不知道人们的传说是否真实准确我是宁愿相信这一切不是真的而只是人们

演绎出来的。因为我实在不愿意看见缨子蒙难之后,她的妹妹还要继续为她的父母

受苦。

人们却说得有鼻子有眼,说区里不知哪一位头头下乡蹲点抓麦收的时候,相中

了小菲。也有说是小菲有意拉这位头头下水的。这事就发生在我在区政府大楼里见

到小菲前不到半年的日子里。

在一群农村的村姑中,小菲长得是很打眼的。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她妈和她姐

都是她的一面镜子。她妈没给她带来什么值得骄傲的东西,却给了她和姐姐一样漂

亮的身材和模样。这位头头一眼相中了小菲,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可以想象的。他

便在麦收最热的一天中午偷偷溜出麦田,溜到小菲的家里。那时,人们都在田头收

麦子,谁也没有注意到少了他,因为整个麦收中,他并不是常出现在麦田里的。领

导嘛,总是有大小事情可做大小借口可说。人们都清楚,所谓领导下乡劳动,不过

是戏台上虚晃一枪,骗人的把戏。谁也没有把他当一回事。

他走进小菲家时,小菲正在屋里。有人说:这是这人老谋深算早就打算好了的,

因此来了个关门抓鸡一抓一个准儿。有人说:这是小菲下的圈套,故意让这只馋猫

闻着腥味儿上钩的。说法版本不一,反正,这人是进了小菲家,连门儿都没顾得上

拉,就宽衣解带直奔主题,恶虎扑食一样向小菲扑来。这时,缨子妈和老葛破门而

入,端端地立在他的面前,一左一右,哼哈二将一样,捉奸捉双,弄得这人鼠头獐

目,无地自容。

有人说,这人和小菲正在干事时,缨子妈和老葛的出现;有人说,这人和小菲

没干成事,不过是正在宽衣解带时,缨子妈和老葛出现的。我无心细听这种种说法,

只是我心里听到这之后特别难受,好像这人不是什么区里的头头,就是我自己,光

天化日之下,赤裸裸地立在缨子妈和老葛的面前一样。我感到一种羞辱,不是为小

菲,而是为自己。因为,听到这时,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三十年前小时候我带着一帮

孩子捉奸的那一幕。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人世间的报应小菲又是一个活脱脱的她妈妈的拷贝而这

次捉奸的不是别人,正是缨子妈和老葛!像是戏台上演戏的拙劣演员,ab角轮换!

所不同的是,那次捉奸给缨子妈和老葛带来灾难,这次却给他们结束灾难带来转机。

有人说,小菲当时很难堪。也有人说,小菲无所谓难堪,因为一切是和她父母

预谋好的一出戏。有关此类说法不一,但关于这位区里头头当时的表现,人们却是

众口一辞:那便是他一会儿说一定要娶小菲,一会儿又说一定想办法把缨子妈和老

葛办回城里……反正,他吓昏了,生怕张扬出去,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答应了小

菲的一切条件。

我真奇怪小菲怎么有这样的胆量和招数这样的胆量和招数,只有缨子妈年轻

时才能够拥有。这性格和心计,小菲是从她妈那里继承下来的,而缨子为什么从来

没有学会这些呢这些也是被逼无奈时一种自我解救的法子呀!如果缨子也能这样,

她就不会死了!

看来,遗传是有选择性的,并非种下的种子都能够发芽。她们家也该出落一个

小菲这样的人,要不也太受张玲那样人的欺侮了。

我不是说张玲是一个多么坏的人,那个时代,即使是好人,也能扭曲坏了。我

们不都曾经比张玲还要坏过吗过多责怪张玲,并不能减轻我们的过错。不管怎么

说,小菲让自己,也让她父母从农村又回到城里,而且让张玲把那两间房子老老实

实腾了出来,一家人重新住进旧巢,只是可惜少了缨子。

十八

又一个将近十年的光景过去了。日子过得真快,让人很是无奈。

我再也没有见到小菲,她大概早已成家养子了,不知道她最后嫁的是不是区政

府的那个头头算算,她也是三十岁的人了。

前些日子,断断续续听老街坊们说,缨子妈的表叔从美国来,东找西寻好不容

易找到缨子妈。上点儿岁数的老街坊都知道,这位表叔就是当年王强的表兄,介绍

王强参加特务组织的就是他这个表兄,解放前夕逃到台湾,现在在美国发了些小财。

他本来想回来见见王强和缨子的,如果愿意的话,他甚至想帮助缨子办到国外去。

可是,王强和缨子都不在了。缨子妈希望他帮忙,帮助小菲顶替缨子到国外去。他

没有理这个茬儿。缨子妈便也没再说什么。她自然知道当初他是看不起自己这个舞

女的,反对王强和自己结婚了,现在,又蹦出来个和王强毫不沾边儿的小菲,他像

当年厌恶自己一样厌恶小菲。

小菲断送了一个美好的前程。虽然,她还得管人家叫表叔。据说,小菲见过表

叔一面。是表叔请她到国际饭店吃了一顿西餐,酒酣耳热之际,小菲对表叔也曾提

起过出国的事,表叔面含微笑,也曾给予她一个很有希望的热火罐。只不过,酒至

半醉时的话,酒劲散发之后,是不算数的。两天之后,小菲再去找表叔时,表叔已

经提前坐飞机回美国了。昙花一现,表叔来了又走了,云飘雾散真干净,什么也未

曾发生过一样,人们的日子照样按部就班地过。

我不知道小菲对这事怎么想,我只想到缨子如果活着该多好。我不是说到外国

开开洋荤就一定得意非常,但出国见见世面总是个好事。尤其是对于缨子,她受了

那么多苦也算是个补偿。我知道我有些俗,缨子也实在该苦尽甜来。

前几天,我忽然听说张玲和缨子妈、老葛在一个冬天里先后都死去了,竟然没

有一个人熬到立春。算一算,他们大概也都是七十开外的人了。生老病死,都是命

中注定的。只是谁也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非得摩肩接踵一堆儿走的莫非到了阴

间也跟在一起,仇人一般阴魂不散,相互折磨

我是觉得他们年龄差不多了,死也不奇怪。大院里的老人一个个相继去世,寿

数已尽,是大自然的规律,就像大院墙皮斑剥脱落、房顶瓦碎砖残、院门像豁了牙

的老人怎么也合不拢嘴挡不住风了一样,是谁也无法阻挡的。只是缨子不该那么早

死。如果缨子活着的话,该和我一般大,是往五十上奔的人了。

可是,缨子却不在了。

可是,我还活着。

1994年4月10日写毕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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