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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天晚上就离开了,并不是已经满足于目前为止感受到的自由,而是因为我缺乏危机意识,光顾着潇洒离家,搞出伟大的变革,连自己的一大部分存款存在了我爸给我的卡里都没能想起来。只带了所剩不多的钱浪迹天涯,没浪几天就因为财务危机穷途末路了。我用最后的钱买了回北京的机票,又问刘宇借了点钱,找到一处落脚点后终于真正进入了自力更生的人生阶段,体会到了工作占据生活一半以上体量的遮盖感。于是我再没那么多精力去东西南北地发散思维,只留一小部分的心思安放在楚悉身上。我隔三差五从刘宇那听到(问到)楚悉的近况,知道他在我爸的公司干得还算不错,几个月前被派遣到了上海,这次派遣大概没那么单纯,但就看结果的话算是晋升,前途无量。第27章?没过多久我得知我爸的公司出了点问题,不是个轻轻松松就能解决的事情,至少是他们行业内部都多少知情的程度。刘宇说多半是谭鹏捣的鬼,这只是他的猜测,再具体的情况他也无从得知。我冲他一笑,开玩笑说,那看来我得感谢他,足够让我爸破产吗?说完我有点渴,尝了口刘宇倒给我的红酒,忍不住砸了咂嘴,说,你这酒真够难喝的。他挑了挑眉,叹气道,没品味,给你喝一口我都嫌浪费。他的视线转到我脸上又转了回去,像做了个翻页的动作。破产不至于,他说,但是牺牲几个人顶包是必须的。我大概听出他话里有话,下意识盯着他。楚悉是替罪羊,刘宇说。所以结论是,这对公司来说是个危机,但是总有办法解决。办法就是把问题具体化,让攻击对象从公司变成个人。最能体现团体集结优势的时刻总是一锅粥熬臭了要找出几颗或许对症或许不对症的老鼠屎的关头。对于可以细分的形态来说永远没有“绝境”,一个人是细分的最小单位,毕竟人拆分成胳膊、腿、脑袋就不算是生存着的了。要想喘气,人就总得进到“绝境”里,有时候是自己主动走进去,有时候是别人推的,还有时候是两种力量的共同作用。因此站在楚悉的立场上来看,说是危机太轻了,怎么也是灾难的级别。这么久以来他放弃其他的一切而奋力攀爬的那堵墙轻而易举地塌掉了,就像那个在照片里曾经通天的烟囱。不论烟囱和墙站立还是倒塌,天总是天,一动都没动过。他以后想在这个行当发展下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了,这是刘宇那天最后告诉我的话。之后我许久都没再听到楚悉的消息。但是我莫名地相信他,总感觉他是一株植物,而不是飞鸟。生长在土地里,有发达的根系。就算叶子枯黄,枝杈截断,也总能落叶归根,重新发芽。不像飞鸟,斩断了翅膀就再也回不到天上去了。虽然花了很久,但事实最终还是证明了我的感觉没有错。那天是刘宇女儿的两岁生日,我跟她并排坐在沙发上聊天,聊天的氛围与我跟阿盖每一次的谈话差不多,向来驴唇不对马嘴。许若楠突然跑到我们面前,同时伸出两只手,分别把我和她女儿手里端着的可乐罐抢了走。刘宇一把抱起他女儿,说要去吹蜡烛许愿吃蛋糕,哄得她把眼泪憋了回去,拍手咯咯笑,只留下我一人面对许若楠的训斥。她瞪我一眼,说,小蛮才多大啊就给她喝可乐。我被她的大嗓门震慑到,不自觉放低了声音狡辩说,她非缠着我要,不给就哭,哭了你和刘宇更得找我麻烦。这时她女儿的一声小容叔叔将我从暴风骤雨中拯救出来,我立刻答应着绕过许若楠,屁颠屁颠跑去给她点蜡烛。刘宇问她许了什么愿望,小蛮说赚大钱。我们三个同时一愣,忍不住要笑。换个别的吧,好吗?许若楠说。小蛮无动于衷,注意力早已经从愿望转移到蛋糕上,伸手就要去抓。我坐在旁边看小蛮把蛋糕吃得满脸都是,许若楠一边给她擦脸一边说,也不知道遗传的谁,现在就想着赚钱了。挺好的,我说,以后你开公司叔叔给你投资,赚大钱。小蛮一门心思扑在蛋糕上,一点反应也不给我。在我正要扮鬼脸吸引她的注意时,许若楠突然说,对了,楚悉好像前段时间开了个创业公司,刚起步做得挺艰难的样子。她是冲着刘宇说的这句话,仿佛刚才那几秒钟忘了我的存在似的。话音落下她佯装出一副说漏嘴了的模样,扭头瞪大眼睛抿紧嘴唇望向我。在我看来她的演技实在不怎么样。开车回家的路上我不自觉地开始回想楚悉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走的时候是冬天,现在又快到冬天了。我本来以为只过了不到一年,可是立刻记起许若楠的女儿过的是两岁的生日。我可以假装自己三十一岁,毕竟三十二和三十一没什么区别,然而小孩子的岁数骗不了人。这年的春节很早,跨过年末没多久就有过年的氛围了。除夕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家看春晚。看得无聊想调台,可是调到哪台都是春晚。我扔掉遥控器,苍蝇似的在客厅里转了几圈,没转出花来,跑去阳台透气。噼里啪啦的炮声和五颜六色的烟花一齐呈现,听觉视觉那个也不空闲。我又想起了那次楚悉的生日,因为他的办公室在市中心,只能听到声响看不到烟花的景象。除夕是一年里最特殊的日子,是允许人做梦的一天。储存在我脑海里的梦绵延不断,像卷轴一样一点点展开,背景是和今天同样特殊的黑夜——一个反套路的绚烂光明的夜晚。其中除了烟花带来的光亮,还有两道微弱却持续存在让我不能不注意的光源,是那天在车里楚悉毫不避讳投射过来的凝视。我猛地转身,拿上车钥匙冲了出去,开车到了楚悉的公司楼下。我坐在车里,趴在方向盘上,抻着脑袋望向十二层。我数了好几次才确定十二层的位置。好多处都亮着灯,我不知道看哪里,索性将视线定格在最亮的一点上。整栋楼都被远处烟火的亮光映射得五颜六色,扰得我眼睛酸痛,心神不宁。坐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我深吸一口气,下了车,下意识拽了拽衣角,向办公楼里走去。其实在许若楠“说漏嘴”之后我已经找来过这里好几次了,每次都只坐在车里看一会儿,一次也没见到过楚悉。我倒也满足于只坐在车里没有目标地看看,大概因为平时办公楼都亮着惨白的灯光,像许多张冷静的脸,叫我能保持理智。可今天我忍不住了,周围的一切都在躁动,不能只留我一个打坐入定。我按下十二层的按钮,盯着数字一点点向上滑动。闪到十二的瞬间我舔了舔嘴唇,深吸一口气,目视前方。我没想好我能走到哪一步,或许走出电梯进入楼道我就会后悔,然后直接折返下楼。然而我安排好的进度条仿佛被谁往前拉了一大段,跳过电梯门开后空荡荡的走道,直接将我拉到了楚悉出现的节点。门开出缝隙的那一刻我就认出了是他,下意识后退一步,可是无处可退,只能重新站定,装作理直气壮地立在原地。楚悉走进来,站到我旁边。我忘了门可以通过按钮强制关上。不下吗?楚悉说。我瞪着门外走廊的地砖,说,我去一层。他探身越过我,按下一层,再把电梯门按关上。我仔细注视着数字接力向下爬,爬到四的时候听到他说,好久不见。嗯,我发觉自己的声音在打颤,于是不想再说别的话出来露怯,只点了点头。电梯开启,我抢先一步迈了出去。出了大堂,我直接朝着我的车走过去。走到一半我忍不住回头,看到他站在路边,面冲我的方向。天太黑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我。烟火亮起已经是几秒钟之后,就算他刚才在看我,也足够他转移开视线了。又是一个没有答案的时刻。我攥着车钥匙,挪不动脚,就这么站了一会儿,注视他脸上忽明忽暗。钥匙的尖端扎到我的手掌心,楚悉,我冲他喊,你在等车吗?对,他说。你住哪里,我问他。北边,他说。我送你一段吧,我说,顺路,一边说一边冲他招了招手。我没说谎,顺路的意思是不用掉头,而北京的道路规划是环线,转一个圈就能转回原点。走错路也可以一直走下去,怎样都可以到达目的地。所以不论我住在东南西北,都是顺路的。第28章?好笑的是不早不晚,偏偏在我一发出邀请就来了辆出租车停到了楚悉的面前。车哪怕早到个十秒钟,赶在我没管住我自己的嘴发出声音之前。或者干脆晚个半分钟,等他实实在在回绝了我之后也行。至少别让我面对这种明明没被拒绝却又被拒绝了的状况。这样我会想忘忘不掉,浮想联翩。好的坏的都想,有的联想在光亮里,有的在黑暗中。可光亮比黑暗有指向性,因此最终的结果一定是我忍不住朝着点了灯的那边走。楚悉冲我笑了一下,说,我的车来了。我嗯了一声,他肯定听不见。在他眼里我只是在离他不远不近的路边、在不明不暗忽冷忽暖的透明夜幕里呆站着而已。先走了,他说,与此同时一半身体已经进到车里,接着我又听到他说了声再见。怎么能说再见呢,我得绞尽脑汁想办法设置出偶遇场景才能和他再见。他又给我出了一道叫我头疼却又不舍得放弃解开的题目。一觉醒来,我感觉鼻子有点不得劲,捏了一下发现自己在流鼻血,于是仰着脑袋跑去洗脸。抽了张纸巾把鼻子塞上后走出卫生间,被一股冷风吹得一哆嗦,这时我才发现昨晚忘了关阳台的窗户。我给阿盖加了食,他无动于衷地缩在壳子里。我敲了敲他家的塑料门,提醒他起床吃早饭。披上外套走出去,天空占据了我的全部视线。已经是早上八点多了,却依然没有太阳的踪影。仿佛它是玩了个彻夜,现在困得睁不开眼睛。天的颜色像在调色盘上调好,放了一天结成块了再拿水冲开的水彩颜料。加再多水也溶不成真正的彩色液体,到处都是莫名其妙的小颗粒。这些小颗粒还不是颜料的色彩,而是纯粹的灰色。看来连天都把昨天晚上当作了一场梦,说明我也该把它留在昨天。每年的除夕夜拿出来回忆一下才是最合适的处理方法。然而我尝试了五天,还是忍不住把梦勾连进现实里。初五我又去了楚悉的公司,算是我跟自己打了个赌,赌他今天会不会加班。如果遇不见他,那我以后就再也不来了。如果遇见了,之后该做什么我没有安排,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因为就算安排好了我也百分之百会临场发挥。下午四点多我到了他公司的楼下,车停在跟上次同样的位置。我坐在车里等,十一点多钟终于看到楚悉走了出来。我猜就算当晚我没见到他,可能也不会走,在车里等到看见他为止的可能性很大。管它是初五、初六还是初七,只要我没离开,并且等到了他,那这个赌就是我赢了。车门刚打开一条缝我就忍不住大喊了一声楚悉,然后朝他跑过去,跑了几步还绊了一跤差点摔倒。一时没刹住车,几乎要贴到他身上。我喘着粗气后退了一步,左顾右盼,把双手**兜里又掏出来。气终于喘匀,我抬眼望向他,抬手向后一指,说,我来附近办事。我不自觉咬了下嘴唇,吐出含在嘴里的半口气,又把剩下半口咽下去,说,要一起喝点什么吗?所幸楚悉没拒绝我,让时间能比较顺利地流逝过去。在车上我们谁都没说话,只有导航发出冷静的提示音。我一路上都非常想运转脑袋来准备点待会该说的话,然而就是无法集中精神,每一个念头都在主语“我”上面打转。直到到达目的地,我和楚悉坐了下来,也一点有用的也没转出来。只转得我愈发焦急,焦急满溢,我开始习惯性地想把责任推给别人——我迫切地期待楚悉先说点什么。他在跟服务生点单,转过头问我喝什么。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他说,可乐吧?你要开车。我随便点了点头,我没空想我要喝什么,我在想只要楚悉说一句我想听的话。不用是他爱我,只要说句让我回来,不是直白的表述也无所谓,找任何的借口、拐无数的弯抹无数的角都行,只要他主动说出口。哪怕他需要有个人给他开车都没问题。他问我身体怎么样。我看了他一会,说,很好,比在你身边晃悠的时候好。他笑了笑,然后抬头看我,说那挺好的。我忍受不了,彻底抛去对他的最后一点要求——他不开口就不开口吧,反正从头到尾都是我主动,一次和一百次没有区别。你还不会开车吗?我问他。他摇摇头,?说没时间学。那你缺司机吗?我说,我可以给你开车。我舔了舔嘴唇,说,你现在也是个老板了,跟客户谈生意总不能老打车去吧。我知道我找的理由站不住脚,手指无意识地抠了会儿桌子下面的凸起,又把手背贴上金属桌脚。我的手本来就凉,这样一贴更凉,凉到我几乎感受到了一点热度。你的理想薪资是多少?楚悉突然说。他垂下视线,勾了勾唇角,像是对桌子袒露出了个无奈的笑容。他重新看向我,说,我应该给不出来。我怔住,没想到他会这么问,随口说,按次收费,五环内五十,五环外一百。他低头笑了,喝了口啤酒,说,比出租车贵。我的脸颊发烫,下意识用手背赠了下脸。瞬间需要降温的脸降了温,需要升温的手也升了温。我张了张嘴,说,一个月五次以上打九折,十次以上打八折。楚悉这次看着我笑了,点了点头,说,好。然后我就真的给他当起了司机,当然并不是全职,百分之八十是闹着玩的成分,毕竟我有自己的工作。楚悉也把这件给我的差事掌握在“兼职”的程度,一个月叫我去接他的次数连九折的门槛都没有达到,但是至少算是个你来我往的借口了。有一次半夜我接他回家,只剩下最后两个路口时我问他,你现在住的房子是租的吗?他靠在副驾驶背上,很疲惫的样子,闭着眼嗯了一声。我的手在方向盘上滑了几下,假作随口一问,房租多少钱?他说了个数,我感叹道,这么便宜,几室几厅?两室一厅,他说。就你一个人住?我问道。嗯,他说,之前合租的人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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