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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小说【www.xsbao.cc】第一时间更新《肖复兴文集》最新章节。

奥地利著名音乐家舒伯特,一天饿极了,他走进一家饭馆。可是,衣袋里没有

一文钱。他看到桌上放着张报纸,上面有一首小诗。当即,他为这首诗谱了曲,就

写在了这张报纸上,交给店主,换取了一份土豆吃。这便是有名的摇篮曲。舒

伯特逝世后,这份皱巴巴的报纸上的乐曲手稿在巴黎拍卖,价格竟高达四万法朗…

坐在医院产房外走廊里的长椅上,林昕已经整整等了一个上午。妻子就在那扇

神秘的白门里面,不知道她此刻在里面怎么样了。林昕焦急不安,又隐隐有些激动,

快要做爸爸了嘛!都快三十五岁了,才做爸爸,比他身旁坐着的年轻小伙子大概要

大上将近一轮呢,人家也要和自己一样当爸爸呢!中年得子,自然心情和这些小年

轻是不一样喽。

他等得实在是坐不住了。从家里送妻子进医院,匆匆忙忙,也忘了带本书来解

解闷。这些日子,他一直就是这样匆匆忙忙地过。自打妻子怀孕以后,平常的生活

节奏便被打乱了。也难怪,妻子以前曾经怀过两次孕,两次都流产了。这一次,可

大意不得,甚至连下楼都格外小心。自然,家里家外,一切活儿,都推到他身上了。

而且,妻子说现在重视婴儿早期教育,得!这一下更忙了。什么叫早期孩子还没

生下个影儿来呢,怎么教育听音乐,孩子在母亲肚皮里听音乐,对大脑智力开发

有好处呢。林昕做饭,还得给妻子去换录音磁带,让这个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听听

什么巴赫和舒伯特。匆匆忙忙!就这样忙了十个月,一直到昨天半夜,妻子肚子疼,

实在受不了,催着林昕找车上医院。不知道人家生孩子怎么样自己家的孩子还没

有生下来,已经把林昕累得够呛了。坐在医院这白色长椅上,他像坐在一只白色的

小船上,漂呀,漂呀,总也漂不到岸。真是又累又闷,想打个盹儿,偏偏怎么也睡

不着。

林昕走出医院大门口,门旁有一位兜售报刊的小贩,看见林昕走出来,便注定

认为林昕是来买他的小报,便笑脸迎上前来,把一份小报扬在林昕的头前:“买份

音乐小报瞧瞧吧!大音乐家的小故事,又长知识又解闷……”

林昕买下这份小报。眼下,这样的小报多如牛毛,价格却不低,明摆着是从你

腰包里掏钱的。而且,登载像舒伯特这样的小故事,也是颇为时髦的。因为,现在

年轻人不仅仅嘴上挂着苏小明、沈小岑、程琳、成方圆或者港台歌星为时髦,而且

动不动要抬出来舒伯特,抬出来肖邦、贝多芬、帕格尼尼、大小斯特劳斯等等洋人

音乐家谈论谈论,显示出几分高雅,或者称之为现代味儿的“洋”来。因此,像舒

伯特这样生前穷困潦倒,而死后身价倍增的故事,简直有些像商店里卖的月饼,几

乎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林昕如果不是实在坐在这里闷得发慌,决不会看这类

无聊小报的。可是,话又说回来了,舒伯特身前作曲,身后卖了大价钱,时间使他

增值,或者说岁月使人们重新认识了以往人和事的价值,这对于人们难道没有鞭策

作用吗怎么又可以用一种不屑的态度嘲讽这种小报呢

林昕顾不得想这么多,他把小报放下,眼睛又瞥向那扇白门。白门静静的,像

一泓结了冰的湖。也不知道妻子生了没有是男孩还是女孩莫非是难产

清早,刚送进医院来时,诊断过后,一位年龄挺大的男大夫问妻子:“多大年

龄了”妻子告诉他:“三十三了。”大夫望了一眼妻子,又望了一眼旁边一直恭

敬鹄立的林昕,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地说:“年龄大了,胎位又不正,如果实在不

行,就得剖腹产……”那目光冷冰冰的,似乎在说:为什么不早点儿生该子呢看!

现在都晚了吧

果然,那大夫又说道:“你怎么不早点儿把她送来呢现在,胎音也不正常,

弄不好,要出危险怎么办呢”

林昕实在忍受不了他那像审犯人一样的目光。现在,到医院里来看病,简直是

受罪!早点儿早点儿谁不知道早点儿好可是,都耽误了!耽误了……

“师傅,借报纸看看!”

身旁那位也要即将当爸爸的小年轻,坐得也无聊了,把那张报纸拿过去,从头

至尾都仔仔细细地看着,舒伯特挺对他的胃口。

忽然,一声婴儿啼叫,叫得林昕心里一阵颤栗,禁不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

那扇白门走了几步。

门开了。飘出来位白蝴蝶般年轻护士,叫道:“赵志勇!”

身旁的小伙子把报纸“啪”地拍在林昕的手中,应了一声:

“有!在这儿!”便跑了过去,连声问:“男的女的”

“女的,六斤六两!”

小伙子骂了一句,软弱无力地跑了回来,一摊泥一样瘫坐在椅子上。

女的女的有什么不好难道你妻子不是女的吗不是,又怎么给你生孩子

林昕望了一眼垂头丧气的小伙子。现在,女的比男的更值钱哩!女的比男的更能干

事。外国的撒切尔夫人,甘地夫人,不都是女的就是在中国,到大街上买东西,

是个女的都比男的少受好些气。

这确实是林昕的切身感受。可以这样讲,如果没有妻子,就没有他今天。对于

女性的能力的充分认识,在林昕的心中是占有很大分量。他瞥了一眼小伙子。他太

年轻了!

林昕接着百无聊赖地翻着那份音乐小报,让舒伯特陪伴着他消磨时光,这种印

刷粗劣,错字连篇,插图大多以女人线条、脸庞为主极其不伦不类的小报,他真是

看不起。他真后悔刚才为什么偏偏买了这样一份小报!不过,此刻,他只能翻着、

翻着……他盼望着也能听见一声婴儿的啼唤,白门打开,白蝴蝶一样的女护士叫他

的名字。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行,都好!他不会像身旁这位小年轻一样,一

听生的是女孩,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

就在这时候,在走廊的窗口处传来挺响、挺扎耳的男人的骂声。那骂声极其污

秽不堪入耳,显然与眼前这白净、安谧的医院不相协调。就像一片绿茵茵的草地,

突然闯进来一匹乱跑乱叫的野马,一下子把草地踏得七零八乱。许多在这里等候产

妇的亲属都把目光探照灯般地扫向窗口。

起初,林昕不以为然。这样的脏话,他听得多了,别说这样穿着一身油腻工作

服的工人,就是一身干干净净,文文雅雅,看样子像刚出国归来或者是马上要出国

访问呢。一张口呢照样是荤的、素的一起来。这叫做:一身西装革履,满口污言

秽语,现在,有些年轻人以骂人为荣哩,而且有的女孩子的嘴上也愿意不时地挂上

点儿零碎。这大概是文革的流韵遗风吧犯不上大惊小怪,也不必去责备这帮年轻

人。

林昕依然翻着那张小报。舒伯特的故事虽然不怎么有意思,却也在帮助他驱散

些寂寞的心绪。可是,这骂声依然不绝于耳,他忽然觉得声音是那样熟悉,好像在

哪里听到过一样,它不禁放下报纸,抬起头来,望望窗口。那是几个穿着油渍麻花

工作服的工人在修暖气管。眼瞅着天要冷了。他们边干活边骂边笑。这里面有他们

独特的本事,但是,那几个人里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林昕实在想不起来这声音究

竟是在哪里听到过了。仅仅是像!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的。就像前些日子电视台播

放北京运动服装一瞥时的解说颇像早已死去的邱岳蜂的声音一样。

林昕又在翻他的那张报纸。他一边骂着、鄙夷着这张小报,一边在不住拿它解

闷,打发时光。

“呢!我说你是怎么回事,狗把你尾咬走了怎么着愣那儿干什么呀快过来

呀……”

忽然,那熟悉的声音又从窗口里传来了。这句话,可千真万确太熟悉了!而且

肯定是听过的,差不多是一个内容呢!就仿佛这句话是明明白白冲他林昕甩过来。

林昕禁不住又抬起头来望去,他在寻找着刚才说话的人,也在寻找着自己以往的记

忆。

骂人的人和林昕年纪差不多,不过,看上去显得更苍老些,头发长长的,像顶

着个老鸽窝。下巴倒是刮得铁青铁青的,透过窗户的阳光打在上面,反照着光亮。

他正冲站在前面拿着大管钳的年轻小工人大声招呼着,显然是责怪他愣着没有及时

把管钳递过来。

“快点儿呀!你耳聋了”

还是这熟悉的声音。这样的话,林昕觉得自己肯定听到过。可是,他确实想不

起来究竟在哪里听到过了。眼前这个一身油工作服的工人,他不认识。

那工人大概脾气太急了一点儿,嫌他的小徒弟还没有把管钳递给他,便自己上

前几步,跑过来拿管钳。就在他向前跑的时候,他忽然竟然眼睛那么尖,那么亮,

一下子便认出来坐在前面不远椅子上的林昕,管钳也顾不上拿了,三步两步跑过来,

粗葫芦大嗓儿地叫着:“哟!这不是林昕吗”

林昕愣住了。他呆呆地望着这一脸油污和汗水的工人。

他实在想不起这个人是谁了。

跑过来的这位工人,望着林昕疑惑的目光,笑了笑:“想不起来了”

林昕抱歉地笑笑。

“使劲儿想想,把吃奶的劲儿使出来!”

旁边的人乐了。林昕尴尬地摇摇头。

“你呀,贵人多忘事!我是吴天亮呀!”

啊!吴天亮!他竟然就是吴天亮!立刻,像接通了电源,记忆之中一串明亮的

灯都闪烁起来。

十六年前,在北大荒农场里干活。那时候,吴天亮就是二齿钩挠痒痒一把

硬手哩。他长着一副虎背熊腰,比现在还要壮实。不管是进完达山代木,还是下挠

力河捕鱼,或者是扛着二百斤小麦的麻袋入囤,他都是首屈一指,林昕,天生瘦得

像风干的鱼,肩膀薄得像树叶子,干活最不行。因此,常常因为不敢下河或者是扛

木头压弯腰,而受到大伙的奚落。他尤其怵头的是扛麻袋入囤,那三级跳板横在跟

前,颤颤悠悠,像是一直插进天。站在跳板上,稍稍不留心,腿肚子一打颤,就能

掉下来。听说有的队里有人从上面摔下来,不是摔坏了尾椎骨,就是摔坏了耻骨呢。

而且,那灌得满满腾腾足足有二百斤小麦的麻袋往地上一戳,膀大腰圆,快到了林

昕的肚脐眼,他看着就眼晕。每逢到这时候,他都格外想家,想妈妈。他都有一种

放逐天涯的感觉。远在天外以外,孤零零的,像一只凄凉的雁,飞在北大荒这儿来

了。什么时候再能飞回家呢……高高颤颤的三级跳板,像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巨蛇,

在一步步、一口口吞噬着他的心。他咒骂着这跳板,这麻袋,这粮囤……他恨不得

长上双翅膀,立刻从这天外之外飞回家。妈妈是绝不会这样对待他的,不会让他扛

起二百斤重的麻袋上跳入囤……

“呃!我说你是怎么回事狗把你的尾咬走了怎么着愣在那儿干什么呀……”

正在他冲着粗粗的麻袋发愣的时候,身后传来粗鲁的话声。这就是吴天亮。凭

他膀大腰圆力不亏的劲头,扛着这一麻袋自然易如反掌,因此,话语之中,明显流

露着对林昕的鄙夷不屑。

林昕实在忍受不了这种语气和目光,那一年,林昕刚刚来到北大荒,吴天亮比

他早一年来的。刚到北大荒的第一夜,林昕想家,睡在烧得滚热的大炕上,怎么也

睡不着,大半夜里竟忍不住哭了起来。声音起初是饮泣,后来实在控制不住,越来

越响,把睡在旁边的吴天亮惊动醒了。他揉着眼睛嘲骂起来了:“你是属夜猫子的

怎么着大半夜的嚷什么”结果,把一屋的人都吵醒了,纷纷用一种异样的眼光

看着林昕,弄得林昕好尴尬……现在,他又诚心在看林昕的笑话了。林昕回过头,

瞪了吴天亮一眼。

“扛呀!”吴天亮叉着腰叫着号。

林昕咬咬牙,弯弯腰,艰难地扛起这二百斤麻袋,刚刚直起身来,哗啦,

麻袋里的麦子颤悠悠,洒出来一地,不管它。扛着麻袋,他上了跳板。没走几步,

他身后跳板上响起咚咚砸夯一样的脚步声。不用问,是吴天亮。林昕越想走快点儿,

脚底下的步子越像灌了铅一样。而身后的吴天亮就像督军,就像催命鬼,故意把脚

步声弄得山响,把跳板弄得颤颤悠悠、晃晃落落像摆着秋千。

跳板下面的人都不干活了,叫着,笑着,瞅着热闹,仿佛在瞧着一场精彩的马

戏。不用说,林昕的样子是多么狼狈,而吴天亮是多么得意洋洋了。

林昕越发心惊胆战,腿肚子发软了。他真恨身后这个催命鬼吴天亮,恨不得把

这麻袋砸在他的脑袋上。

“快点儿呀!别像小脚老太太在这儿扭嘿!”吴天亮还在身后催。

底下的笑声更响了。

一不留神,身子一晃,肩膀上的麻袋倒了,炸弹一样掉在地上,落地开花,麦

子洒了一地。他左摇右晃,最后怎么也站不稳,从跳板上摔了下去。

林昕的左腿摔折了。他疼得直冒汗,怎么也爬不起来。这一下,大家吓坏了,

忙去把队里的卫生员找来。卫生员叶彩屏,也是北京知青,一见林昕这副惨状,先

不怪别人,倒责备起林昕来了:“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笨!人家都摔不下来,偏偏你

摔下来了呢”

瞧!老太太吃柿子,专拣软的捏!队里,是个人就可以欺侮他。林昕真恨这个

恶作剧的吴天亮。

他就这样和吴天亮结下了不解之缘。

现在,吴天亮竟如此出其不意地突然出现在林昕面前,仿佛是从那天边之外飞

来的。林昕觉得有些恍惚隔世之感。他一时分不清到底是时间过得太快还是太慢。

在这一刹那,林昕真有些觉得,他们并不是在这白色的医院里重逢,而又是在那北

大荒一片皑皑白雪中相遇一样。在那一片雪原中,他们一起走过无数个来回。北大

荒的雪原,纤尘不染,玉一般洁白无假。呵!青春!十七年前的青春,那时,他们

都才只有十六岁!他们是在那块寒冷也温暖的土地上度过的呀……

不过,对于吴天亮,当时,林昕还应该感谢他才是,因为如果不是这次摔伤,

也许他还没有那么多机会,和卫生员叶彩屏接触。叶彩屏属于那种刀子嘴,豆腐心

的姑娘。人长得蛮漂亮,弯眉俊眼,齐耳短发,即使在冬天穿着肥肥大大的军便服,

束着条宽皮带,让人觉得也是英姿飒爽,遮不住女性的几分妩媚,叫人看着像沙

家浜里的卫生员小凌。如果不是她及时把林昕送进医院,也许,他那条腿就保不

住了呢。

她赶着队上那辆马车,送林昕上农场场部医院时的样子才逗呢。马根本不听她

的话,总是往路边的草丛中走,去啃青草,气得她一会儿一下车去拽马。不过,终

于马车被她赶到医院。林昕躺在马车上,望着汗水湿了她的衬衫,顺着她的秀长的

脖颈往下淌,心中充满感激,和感激之外更为复杂的感情。

出院的那天,又是她来接的林昕。这一次,她没赶马车,不远处,路边停着一

辆拖拉机,是吴天亮开来的。

“谢谢你!”林昕总想对她讲些什么。因为住院这两个多月,她来看过他几次,

每一次还给他带点儿罐头之类吃的,可是,话到唇边,便剩下这三个字。

“谢什么!这是卫生员的差使!”她却这样回答。林昕感到一阵失望。

坐在拖拉机后面的挂斗里,吴天亮从驾驶室里扔上来一件破皮袄,说了句:

“天凉,铺上点儿!”

他把皮袄推给她,她又推给他。

“你的腿还没有完全好利索,快别假来劲儿了!”叶彩屏一讲话,就能噎人一

个跟头。

他只好铺上了。坐在软乎乎的皮袄上,望着田野的景色。已经是深秋了,北大

荒别的树木都已凋零了叶子,只剩下柞树叶子依然顽强地挂在枝头,红彤彤的,像

镀上了一片金子,闪着耀眼的光亮。远处天边的地平线处,飘浮着迷蒙而变幻的地

气和白花花的霜花,又像给这无边而苍浑的大地镶上半圈银边。这寥廓而美好的景

色,让林昕遐思悠悠。他忽然一动不动地望着叶彩屏,心里簇发着一股朦朦胧胧的

冲动,像一股潮水在他的周围冲撞着。一个漂亮的姑娘,又如此关心过他,难免要

让一个小伙子心荡神驰……

蓦地。拖拉机驶过一段坑坑洼洼的水泡子,挂斗一下子咣啷地颠簸了起来,车

身摇晃,像荡船,他和叶彩屏谁也没有一点儿准备,被晃得坐不稳,也随着东倒西

歪,撞在了一起。正巧,他的脸膛撞在她的头发上。姑娘的秀发像一只只小手,撩

拔得他的心头荡漾着一股股难以遏止的浪头。他情不自禁地顺势一把搂住叶彩屏的

肩头,在她的头发上吻了一下。

“啪!”他的脸上重重地挨了叶彩屏一记响亮的耳光。

拖拉机又走上平坦的路面,挂斗上又恢复了平静。当林昕捂着脸,羞得低下头

时,叶彩屏止不住格格乐了起来,似乎她看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乐什么呢嘿!”驾驶室里传来吴天亮的喊话声。

也许,这一记耳光是应该的。一个俊俏的姑娘,怎么会爱上他这样一个瘦小枯

干、劳动关都过不了的人呢,他太自不量力了。爱情,有时会催得人尽干傻事来。

可是,爱情有时又是格外奇特的,后来,叶彩屏真地爱上了林昕。当然,这是

在以后,林昕在农场的小报上发表了第一组短诗,紧接着,又陆续发表了许多首诗。

这些诗都是写北大荒生活的,诸如辽阔的田野、静静的白桦林、完达山里的木刻楞、

火红的野狐狸……当然,也有金色海滩一样的晒场和那曾经使他跌伤的高高跳板、

粮囤。诗这玩艺儿挺神秘,也挺诱人。它写的明明是身边的事,又往往比身边的事

更美。透过这些诗再来看写诗的人,就像小时候透过玻璃糖纸看外边的世界,虽然

都曾经是过去看遍的,却总有一种新奇感和兴奋感。诗在恋爱中的作用,有时会像

丘比特的的弓箭呢。细心而动了情的叶彩屏开始把他的诗从报纸上剪下来,夹在日

记本中,当姑娘的日记本中夹着他的诗越来越厚实的时候,爱情开始萌芽,拱出了

地皮。就连队上的人们,对林昕也刮目相待了。想不到,这家伙还有这两把刷子。

于是,人们不再和他开恶作剧的玩笑了。再扛麻袋入囤时,就连吴天亮都只让他灌

袋。

一天晚上,叶彩屏把林昕叫到医务站。小屋烧得暖烘烘的、静悄悄的,只有他

们两个人,能听见寒风在窗外打着唿哨,和火炉中松木柈子噼噼啪啪的响声。

“你有点儿病,我是来给你看病的!”叶彩屏这样对他讲。

他莫名其妙。

叶彩屏咯咯地笑了,然后情不自禁地说:“怎么我说得不对吗你得的是相

思病呀!”

他有些生气了,转身拔腿就要走。找我来是为了拿我寻开心吗叶彩屏一把拽

住了他。当姑娘把珍藏的日记本摊给他看,里面夹着他写的一首诗时,他明白了姑

娘的心意。

这一次,他搂住了姑娘,亲吻了她那湿润而火热的嘴唇,姑娘没有还给他一记

耳光,相反,用手紧紧勾住了他的脖子。

“搞对象,阴差阳错,就是这么回事。模样漂亮的,偏偏会配模样不好的。”

吴天亮曾经这样开心地说。旁人却开心地说他这是吃不着葡萄故意说葡萄酸哩

……

“怎么样呀哥们儿,混得不错吧”吴天亮伸出油污的大手,拍拍林昕的肩

膀。

他的手真重。林昕耸耸肩膀,仓促之中,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此刻,对于这

个吴天亮,林昕的感情是极为复杂的。不是极恨,也不是感谢,而是隐隐的内疚。

自然,不是由于那次扛麻袋入囤的事。是为了什么呢是呀,什么呢说不清。不

过,在见到吴天亮这一瞬间,林昕的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的。说老实话,就在这之前

哪怕是一分钟,他绝对是把吴天亮这个五大三粗,给忘干净了。在这相遇的最初,

林昕真希望能够见好就收,客客气气,不咸不淡地聊两句,然后道一声“拜拜”就

分手,就如同两条小河从两道山坡上流下来,偶然汇合在一起了,又马上分岔,各

流向各自要去的地方。他呢,还去修他的暖气,自己还是看自己的小报。

林昕也没有想到,十四年杳无音讯后,竟然在这医院里邂逅相逢。他挺尴尬,

只是冲着吴天亮极不自然地笑笑,拧动着弯弯的嘴角。那模样十分可笑,活像一个

煮破的饺子。

“大学早毕业了吧”

林昕点点头。

“那时候,你考的是什么大学来着看我这记性!”

“广播学院!”

“嘿!广播学院!好哇!十几年了吧咱哥们儿还是有缘分,没想到十几年山

不转水转,还能见面!”

这话棉中藏针,扎着林昕的心。也许,言者无意,但林昕听着觉得怪难受。

“早毕业了吧现在干什么呢”

“毕业后分配到电视台当记者。”

“好家伙!记者!够意思!有文凭,又是记者,什么时候到我们那儿采访采访,

给我们也拍拍电视,让我也上上镜头,过过瘾!”

林昕又尴尬地笑了笑。

“光顾着高兴了,你看,我都忘了请你抽支烟!”说着,吴天亮从工作服的上

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揉得皱巴巴的烟盒,抽出两支烟,一支叼在自己嘴上,一支递给

林昕。

“我不抽烟!”

“怎么嫌我的这秀山牌的烟差”

“不!不……”

“我知道你们记者净抽高级的,三五的,牡丹的,大中华的……

今儿也尝尝我们工人阶级的!”

吴天亮拼命地让着烟,林昕推着:“我真的不抽烟!”

“好小子,你还是那么文绉绉的……”

吴天亮燃着烟,袅袅的烟雾之中,距离缩短了,时间也缩短了。淡忘的往事,

像夹在书中的信,搁在抽屉里,或者塞在角落里,突然又翻腾了出来,虽然沾着许

多尘土,毕竟字迹犹新……

那是林昕来到北大荒的第三年,正时流行所谓群众推荐工农兵学员上大学。自

然,像林昕这样劳动这一关都过不了的人,是没有资格推荐的。而吴天亮,似乎根

本没有想去上大学。他整天忙着踢他的足球,再不就是牵着条狗,进山打猎。要不

然,就是围在桌前喝酒。他的酒量吓人!插队几年,他的脾气变了,你说变得粗犷,

像是北大荒也行,这是好听的。你说变得暴烈,像是没有缰绳的野马也行,这是环

境逼出来的。他吴天亮再也没有扛起二百斤麻袋,雄赳赳、气昂昂上跳板的劲头了。

他和林昕一样,也有了一种被放逐天涯的感觉。遥远!家,北京,亲人……遥远了!

青春,爱情,自信……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遥远。

酒醉的时候,他一个红脸汉子曾经失声痛哭过。他甚至喝得醉醺醺,把酒瓶子

使劲往墙上摔,玻璃片子扎破了他的手。他抓着、哭着、叫着……卫生员叶彩屏来

给他包扎伤口,他一把把叶彩屏推了一个大跟头。

叶彩屏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又走到他的身边,冲他瞪起一双杏核大眼,闻着

这满屋子酒气,厉声说道:“你哪儿还有一点儿男子汉的样子!”

他摇摇晃晃反驳道:“男子汉是什么样子你见过男子汉不喝酒,白来世上

走!”

“男子汉除了喝酒,还有没有别的事可干了”

“干什么也像你那个小白脸写他妈什么诗,管个屁用……”

吴天亮话还没讲完,“啪”,他让叶彩屏一把推了个大跟头。他躺在地上,竟

再没起来。原来,他靠在墙角竟睡着了。

叶彩屏走过去,打开药箱,一边给他包扎着伤口,一边指着同宿舍的人说:

“你们这些人是干什么的眼瞅着他喝醉,也不管管”

可是,叶彩屏没有想到,有一天,林昕居然也喝起酒来。而且,喝醉了。

一见酒,吴天亮来了精神。他到队上小卖部又买回一瓶北大荒烧酒。两个人围

在火炕上,对饮起来。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又一次推荐上大学,林昕又一次落空。

他这一肚子的苦闷,似乎想让这一瓶酒给溶解掉。

“天亮,你知道,这酒是谁发明的吗”林昕问。

吴天亮只顾喝酒,不说话,只摇头。

“人们传说是杜康发明的,到现在还有什么杜康祠、杜康庙、杜康井,给砸掉

了……其实,那全是传说,谁发明的原始社会到了奴隶社会,生产力发展了,粮

食、果子多了,吃不完了,堆在一起,天长日久,自然发酵,就成了酒,你听说过

没有广东现在还有个猴山,那里的猴子吃烂果子,竟然醉了过去……”

林昕也醉了,他尽情地聊着,酒在他的肚子里发酵,催得他信口开河。

忽然,吴天亮把喝光的酒瓶子往地上一摔,说道:“林昕,这次他妈的上大学,

你怎么也该去上!你小子学习好,脑瓜灵,祖辈都是念书的人。我这号的是不行了,

一脑袋高粱花子,除了一膀子力气干活,也不做这份梦……”

林昕听了之后,自然少不了感谢了。虽然,这样的话,除了能安慰一下他的心,

什么作用也起不了。不过,当时,林昕的眼睛还是湿润了。

“干杯!”他举起酒杯,对吴天亮喊道。可是,他和吴天亮的酒杯都已经空空

的了。空的,他们也相撞了,撞得瓷茶缸噹噹直响。这是远在天边的两个男子汉的

撞杯。在这一刻,他们都觉得应该让叶彩屏看看,他们不是男子汉谁又是呢

谁知道居然有一天,吴天亮酒中的话真地起作用了!言为心声。他为林昕报不

平,就敢为林昕豁出来去争一争。能说就能干,他吴天亮就是这样倒出一罐子血,

腾腾发热的人。

天无绝人之路,这次大学招生又补充了一个名额,是由农垦总局下放到基层农

场的一个名额:北京广播学院。这消息是吴天亮开着拖拉机到场部拉油,路过教育

科时听到的。他像得了什么喜帖子,拉紧油门,挂上五挡,一路顶着纷飞大雪,飞

快地开回家,立刻找到林昕。

“林昕,快来!快来!”

林昕正在给队部的医务站卸豆秸,大老远就听见吴天亮的大嗓门。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林昕实在想像不到,对于他还会有什么好消息。

“又有了一个大学名额!”

林昕不信。他太了解吴天亮爱恶作剧的性格了。这一定是吴天亮知道自己做梦

都想上大学,故意来骗骗他,寻开心,逗逗乐的。林昕一扭头,挥起四股叉,接着

卸着豆秸。

“哎!你看你,你还不相信怎么着……”吴天亮招呼半天林昕,不见他回头,

索性不理他了。三步两步跑进医务站,从里面不由分说拽出叶彩屏,当着林昕的面

说:“你快说说你们那口子吧!我告诉他又多了一个上大学的名额,他就是不相信。

要麻利儿地赶快办!该烧香的烧香,该拜佛的拜佛,过了这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叶彩屏也是半信半疑。急得吴天亮一步上前夺过林昕手中的四股叉,使劲儿扔

到一边,叫道:“我说火都上房了,你还不急呀!我讲的可都是百分之百真的!”

一见吴天亮这样子,林昕和叶彩屏都信了。可是,即使是真的,又怎么办以

前推荐没有自己的份,这次即使补充了一个名额,也只能是杯水车薪。这样的好事

是不会落到自己的头上的!林昕摇摇头,他没有这份能力。虽然,他能写一手漂亮

的诗。这是两种不相同的能力。

他从地上又拾起四股叉。叶彩屏从他的手中又一把夺过去,把四股叉扔在一旁,

对他说道:“你呀,你不争取一下,天上还掉馅饼怎么着”

林昕望着她,半天没讲话。

“争取争取吧!走一个是一个,省得在这么个鬼地方受罪!”吴天亮也劝着。

而且,他还主动的帮助林昕出起主意来。

可以这样讲,如果不是吴天亮,林昕上广播学院绝对没门!是吴天亮首先拿出

一百块钱,这是他攒得可怜巴巴的一点钱。“哥们儿,拿它做药引子,找场长去!”

自然,叶彩屏也解囊相助。

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会送礼的呀。送礼,也挺难的。而且,会送的,点石成

金,恰到好处。不会送的,烧香佛爷就调屁股。林昕那时候心地还像诗一样纯真,

涉世未深,他不知该如何花销这一笔当时对他来讲还算为数可观的钱。

“你要信得过我,这事交给我来办!”吴天亮拍拍胸脯子。

“那我可怎么感谢你呀!”林昕感动了。

“你也甭感谢我!我看你小子上大学是块料,扛麻袋纯粹是瞎糟蹋了!咱们是

死马当做活马医!不成,算咱们这些钱喂了狗,瞎了眼!成了,你请我喝顿酒!”

吴天亮就是这样爽快。

于是,吴天亮立刻开上拖拉机,先到场部,后到县城,采购了满满腾腾一大堆

东西。究竟都是什么,连林昕,叶彩屏都不大清楚,只知道二百来块钱,一点没剩。

“当官的从来不打送礼的。这叫做钱到公事办,火到猪头烂!”吴天亮说。

当晚。吴天亮驾驶着拖拉机,拉上林昕、叶彩屏,径直朝场部奔去,一直开到

场长大门口。一路上,嘱咐完叶彩屏,又嘱咐林昕:“进了场长的门,叶彩屏,你

就找场长,哭,一定要哭得伤心!林昕,你就找场长他老婆,你也哭!场长见了你

这俊的妞儿一哭,说什么也动心。场长老婆见你这么个小伙子哭,自然也会动心!

我呢,代表咱们全队,就说是队长派我来的!看着吧,咱们是先下手为强,又有重

礼,又有眼泪,还有全队的意见。

果然,奏效。眼泪加礼物,挺难的事,挺容易就解决了。

为林昕上学送行时,吴天亮有些喝醉了。酒菜是叶彩屏亲手做的,端在宿舍里,

几个好朋友一起吃,临吃前,吴天亮把场长家的那条大黄狗偷了来,悄悄杀了,煮

了。“他妈的!这叫有赔有赚!”他这样狠狠地说。

“天亮!我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才好!”林昕端起酒杯,眼泪禁不住滴洒在酒

杯中。

“说这些干什么!干杯!干!”

干掉了!溶有泪水的酒,火辣辣的,刺着喉咙。

“天亮,那一百元钱,以后让彩屏还你!”

“看你!以后学完了,毕业了,升官发财了,别忘了我老兄就行了!”

“天亮!我永远也忘不了你!我要是忘了你,不得好死……”林昕一把握住吴

天亮的大手,竟赌起咒来。

“干吗说这丧气的话上学去,是件高兴的事!别忘了我,也别忘了彩屏。她

比我才重要呢……”半醉不醉,吴天亮晃着手中的酒杯,拍着林昕的肩膀,又拍着

叶彩屏的肩膀,像个宽厚的老大哥,这样说着。

叶彩屏一直没有讲话。眼眶里一直充盈着汪汪的泪水。林昕要走了,相爱的心,

自然承受不住离别的苦楚了。

“劝劝她吧……”

吴天亮揣着酒瓶子,招呼着旁人走出宿舍,把离别前夕这短暂的安宁留给了他

们两人。

叶彩屏一下子像栽倒一样,扑在他的怀中,紧紧地搂住了他,连声地说:“我

真不愿意让你走,我真不愿意让你走……”

林昕理解她的心情。此刻,她需要安慰。他把她搂在自己的胸前,两个人能听

见彼此咚咚的心跳。就这样搂着,谁也不再讲话,谁也不动,像一尊雕像。

忽然,叶彩屏抬起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问林昕:“你不会忘了我吧”

怎么会呢在北大荒最寒冷的日子里,你给了我最纯真的爱情。那是皑皑雪原

上跳跃的一团暖人的火,那是从天边飞来的一只美丽的青鸟……林昕望着她泪水充

盈的眼睛,很想对她这样讲。这是装在他心中的诗。可是,他没有讲。他紧紧地吻

住了她的嘴唇,吻得她简直透不过气来。他感到她的周身在自己怀中颤抖着,他自

己浑身的血液也在沸腾,一股冲动像电流袭击着他的心。

忽然,她推开了他,连着摇头说道:“不不!你忘了我吧!”

“怎么啦彩屏”

她又扑在他的怀中,搂得更紧了:“你有才华,我什么都不行。你上了大学,

会有比我更好的……”

他使劲地摇晃着她的肩膀:“你瞎说什么呀!我只爱你一个人!有生以来,我

第一个爱的人是你,我最后爱的一个人还是你!”

似乎,就是为了要等着听这最后一句话,她的心得到了安慰。她终于止不住呜

呜地哭出了声,泪水打湿了他的肩头,他轻轻地抚摸着她泪水挂满的脸庞。抚摸着

她柔软细腻的肩膀,抚摸着她青春丰满的胸膛……

这一夜,他们就是这样依偎在一起,恋恋不舍地睡着了。二十岁年轻人的激情

和冲动,爱与性,就是这样密不可分。姑娘把最珍贵的一切都奉献给了他。当他紧

张、忙乱而又无比幸福地度过北大荒最后一个夜晚,正是月亮升起的时候,明晃晃

的月光映照在白花花的雪原上,光亮反射在窗棂上,明亮得犹如白昼一样。

第二天天蒙蒙亮,他们不约而同地醒了。他在叶彩屏的日记本扉页上写着这样

两句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吴天亮开着拖拉机,把林昕送到了农场场部。

他们都想起了那次晚秋的情景,眼前却已是面目皆非了。离愁别绪点染着四周

的一切,使北大荒的原野显得格外楚楚动人而凄婉幽深。

农场场部,开往佳木斯火车站的大轿子班车在那里等候。当班车驶动的时候,

林昕看见吴天亮站在拖拉机的链轨上,冲他挥动着手。叶彩屏使劲追着车,叫着他

的名字,头巾从她的肩头飘落下来,红头巾飘落在一片洁白晶莹如玉的雪地上……

往事如烟。当年,那火车的一声长笛,斩断了林昕与北大荒的一切关系。站在

拖拉机链轨上向他挥手的吴天亮,是在他记忆中保留下来的最后形象。自从上学以

后,除了开始给吴天亮写过几封信,他竟再没有见到过吴天亮。他真没有想到,今

天吴天亮是以这种姿态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为自己这十几年那么容易淡忘的薄情

感到内疚。为什么就没有想到看望看望吴天亮哪怕打听一下他的消息也好呀!没

有。他忘了。他忘记了当年在北大荒流着眼泪的誓言,忘记了当年吞进的溶有泪水

的辣嗓子眼儿的烈酒……

现在,面对着一身油工作服的吴天亮,他真怕吴天亮还会像以前一样愣头,不

管不顾,毫不留情地问起这些让他难堪的往事。

可是,吴天亮没有问。似乎,吴天亮也全忘记了似的。时间像水,即使往事如

糖一样甜蜜,如石一样结实,也统统能融化掉,冲跑掉,看不见一点儿影子,随着

时间流逝而流逝了。

他们坐在椅子上亲热地聊起许多不相干的别的事:什么电视剧血疑盖了帽

儿,大岛茂来北京啦,什么美国体操名星雷顿,她的教练卡罗列是罗马尼亚叛逃到

美国的、原来科马内奇的教练啦,什么新排的电视连续剧红楼梦中扮演贾宝玉

的演员找到谁啦……这一切,吴天亮谈起来显得格外轻松。见到林昕,仿佛就是要

特地问一问这有关电视的一切。他不住地问:“眼前是电视时代了。你在电视台,

内部消息知道多,不像我这三级工,虽说从北大荒回来了,好像还像在那天边一样,

什么都摸不清。说实在的,还赶不上现在的小年轻呢……”越是这样胡说一通地说,

越发让林昕的心里不是滋味儿。虽然,他很希望他们就这样东扯葫芦西扯瓢,漫无

边际地扯下去,然后握握手,分手,就如一般常人偶尔相逢一样。可是,他又真怕

这谈话如溪水碰到不知在哪儿埋藏着一块石头子儿上,忽然来一个回旋转弯,问起

他别的事来。轻松掩盖下的窘迫,该让他如何对付呢

往事,是忘却不了的。即使有时候忘掉了,那不过是一种假象,是处于一种冬

眠状态,一旦苏醒过来,它便会像毒蛇一样咬噬着你的心!

林昕坐在吴天亮旁边,听着吴天亮亲热地神聊,心中却忐忑不安。

“呃!我说你是不是在这里等你老婆生孩子呀”

当吴天亮燃起第三支烟时,忽然问着林昕。其实,这是明知故问。一个男人坐

在产房外面,不是等老婆生孩子又干什么呢

“是呀!”

回答这两个字,林昕的心里更显得底气不足。他生怕吴天亮问起:“呃,你老

婆是哪一位呀”

幸好,没问。吴天亮只是问道:“怎么刚有孩子呀你什么时候结的婚”

“……十年前。”林昕迟疑一下,答道。

吴天亮呵呵笑起来:“嗬!结婚十年才要孩子,可真够模范的!”

林昕苦笑一下。模范他真怕吴天亮再问下去:“结婚时怎么也不告诉我这老

朋友一声呢”

吴天亮依然在呵呵笑着,喷吐出来的烟雾笼罩着他的脸,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问这些。仿佛他是有意在绕开这一片荆棘,而走在松软湿润

的草坪上转。

林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拿起那份音乐小报,来回扇着吴天亮喷出的烟雾,

舒伯特走在了这浓浓的烟雾中了。

唉!吴天亮不提,他却是忘不了呵……

叶彩屏呢为什么吴天亮一句也不提叶彩屏呢叶彩屏现在在哪里呢

“天亮,给我支烟抽!”林昕对吴天亮说道。

“怎么,你也想抽一支”吴天亮递给他一支烟。

浓浓的烟雾,弥漫在他们两人四周……

到广播学院上学不久,林昕便爱上了一位同学,或者说那位同学爱上了他。总

之,爱是双方的,一方是磁石,一方必是铁屑。

是报到的头一天,林昕刚刚把名字签在学生报到的名册上,背后便传来一声轻

轻略带惊讶的呼唤:“你就是林昕”

他回过头来,看见一位姑娘,其实面容苍老,眼角过早出现了鱼尾纹,说她是

两个孩子的妈妈,没有人不相信。林昕客气地点点头,便和她擦身而去。

那女的报完到,跑了几步,追上了林昕,问:“从北大荒来的”

林昕点点头。

“我也是从北大荒来的。”

林昕禁不住望了一眼她,从北大荒出来的老乡真多。

“也是从北京去的”

女的点点头,又说:“在农场的小报上,总看见你写的诗,就是没见过你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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