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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小说【www.xsbao.cc】第一时间更新《肖复兴文集》最新章节。

文彬人高马大一比。更显得发育不良。眉宇之间含有英气,却显得有些未老先衰。

雪花披满他的肩头,沾在他的眉毛上,像大学联欢会上的圣诞老人。这究竟是怎么

一回事

姚欣满怀狐疑地望着郑文彬,郑文彬却对她微微笑着。那笑含有几分难解之意。

这个男人先伸过来手,打破了尴尬的局面:“我是认识你的!你可能不会认识

我。我们是在一所大学里的同学,只不过我比你们高三届。我毕业时,你刚上二年

级。我记得你那时在学校礼堂里还演过契诃夫的话剧海鸥……”

原来竟还是同学,一下子缩短了距离,姚欣和他握了握手,苦苦一笑道:“还

提那陈年旧芝麻的事,羞死人啦!”

不过,姚欣心里很清楚,他绝不会因为重提大学时代的往事,海鸥什么的,

冒着凌晨的飞雪,和郑文彬一起跑到火车站接我自己的。他们这两个人葫芦里究竟

卖的什么药到底哪一个人关系着自己后半生的命运姚欣忽然觉得自己像一头可

怜巴巴的牛,跌入一个早挖掘好的陷阱中。

“请问,你叫什么……”

姚欣必须将这一瞬间涌出的苦涩掩藏在心里,脸上装作客气而礼貌的神态问。

仿佛她在仔细回忆自己曾经在大学校园哪里见过他,只不过一时忘记了他叫什么名

字。

“我叫米铁扬。”

从火车站出来,郑文彬不由分说把姚欣和米铁扬都带回自己家中,他的妻子罗

琳早已准备好一桌菜恭候他们的到来。

大家落座之后,郑文彬端起酒杯说:“欢迎姚欣回来探亲!”然后频频给大家

斟酒。

这一餐饭吃得姚欣心不在焉。罗琳的目光和盛情都让她难以招架。米铁扬一言

不发,不苟言笑,让她百思不解。只有郑文彬像是一位象棋大师,一个人同多人下

盲棋,照顾完米铁扬,照顾姚欣,不时还得照顾一下妻子罗琳和小女儿亚欧,然后

有意把聚会推向一个小小的高氵朝。只是姚欣很难高氵朝起来,显得分外疲劳。

偏偏罗琳不住给她夹过菜来:“早听文彬念叨过你!听他讲你独自一人在外,

又没有成家,真难为你的!……”

“谢谢!”姚欣不知说什么好,也不大明白罗琳这话的含义,更不明白郑文彬

对她平时都讲了自己一些什么。

“不过,你一点儿也不显老……”罗琳还在讲。

只有米铁扬一人默默无语。

那一餐饭吃得没滋没味。第二天下班后的傍晚,郑文彬来到姚欣家。姚家的父

亲早已过世,年迈的母亲正忙着给女儿包着饺子。

“哟!团圆饺子!今儿我可是赖在这儿尝尝饺子啦!”

郑文彬一进屋就不客气地说道。姚欣把他让到里屋,请他坐下,又给他倒了一

杯热茶,然后问道:“我说你昨天演的是什么戏”

“昨天的戏先别说,今天演的是负荆请罪!”

母亲耳背,听成他们要去看戏,在外屋搭话:“今儿要看戏呀那早点儿下锅

煮饺子,你们早吃早去!”

他们俩忍不住笑了。此时此地不宜说话。吃完饺子,他们走出房外。街头寒气

逼人,昨天下了整整一天一夜的雪积在路上,压在旁顶和树枝上,白皑皑一片。路

滑得很,他们走几步差点儿便要跌一跌,但街上到底清静许多,可以畅谈一番了。

“昨天的事,请你一定要原谅。我事先没有征求你的意见,就自作主张了!”

郑文彬先开口。

“我简直成了牵线木偶!”姚欣着急地问,“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是想……想……”一贯伶牙俐齿的郑文彬语塞起来。

“想什么你到是说呀”

“我是想……”

是啊,想什么呢你又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呢难道让郑文彬说:“我是想你,

想和你在一起,想和你结婚”吗我就是想听这样的告白才千里迢迢从兰州赶回北

京来的吗

不!不是的。他有家,有妻子,有女儿,她不应这样想,这样要求他。掉下树

的叶子终归要落下来,纵然再美,也不可能如鸟儿一样重新飞上枝头。谁让过去自

己把叶子打落下枝头呢我又何必要重温旧梦,企图破镜重圆呢

那你为什么如此苦苦思念呢你为什么要爱,他为什么也要爱呢你矛盾了,

痛苦了。

姚欣无法解释。她的心里已经是一锅浆子。她无法理清千丝万缕的思绪。当她

再一次面对残酷的现实回答,才懂得爱原来并不只是一个吻、一封信,爱不只是甜

蜜的,而是如此苦涩。同时,她也才懂得爱和婚姻并不完全是一回事,它们之间不

是恒等式。她不知道郑文彬如何想这个问题,他是否生活得幸福在过去、现在、

与未来之间是如何营造这不大对称的三角形的她不想问,因为他没有说,正说明

他不想说,这本身便是一种回答。

郑文彬运了半天的气,忽然问姚欣:“你觉得米铁扬这个人怎么样”问得那

样底气不足。

“什么”姚欣一愣。她几乎将这个沉默寡言的人忘得干干净净了,又让郑文

彬又拽回来。她格外敏感起来,从昨天的隐隐约约、恍恍惚惚,到现在立刻清楚了。

这个命中注定的人原来是这样要像一只鸟儿一样紧紧绕着自己飞吗他是郑文彬放

飞的一只鸽子吗

“姚欣,我知道你一定会感到意外,或许还会生气,甚至恨我……”

姚欣不讲话,只是狠狠地盯着他,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这次我叫你赶回北京,就是为了……”

姚欣打断了他:“为了让我见见这个米……什么扬”

“对!就是让你见见米铁扬!”

“那我谢谢你了!我已经见了!”

“姚欣,你别赌气,你现在的心情我了解……”

“你了解你了解什么你什么也不了解!”姚欣委屈的眼泪不住往外涌。她

直后悔当初为什么要给他写了那么一封信,又为什么那样按捺不住寄给他得到的

结果却是一个米铁扬!莫非那封信促使了他把这个米铁扬这么快地推向我的身边,

来个狸猫换太子吗莫非我是一个小姑娘,想要吃棒棒糖,塞给我一粒米花糖就哄

住了吗

姚欣不愿让眼泪落下来,赶紧抹抹眼角,向前走去。

郑文彬追了上来:“姚欣,你听我说!”

“我不听!我什么也不听!”

姚欣甩开他,飞快向前跑了几步。郑文彬追了上来,一只大手老虎钳一样抓住

她的胳膊:“你听我说!不管你怎么生气,怎么恨我,你必须听我说!”

“听你导演这场你事先预谋好的戏这不是以前在学校里你导演海鸥!”

“你怎么说都没关系!但你得听我说。米铁扬是个好人!他今年快四十了,一

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

“所以要找我!我是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就等他来拾破烂”

“你别瞎说!你听我说,他在学校就是高材生,分配到我们研究所业务也是尖

子,人品好,又忠厚老实……”

“一个活雷锋”

“姚欣,你不要这么刻薄好不好你知道,好人没好命,米铁扬就因为家庭出

身不好,又有个叔叔在台湾,对象的事以前才耽误了!那年头,你也晓碍,讲出身,

档案袋里那张纸像现在的文凭一样金贵,石头一样压得他抬不起头来。我就是想把

这个好人介绍给你……”

“你良心便可以得到安慰了是吗”

“你总不能这样一个人过下去吧,你得考虑一下现实!”

“现实这就是你给我安排的现实”姚欣莫名其妙愤怒起来。她忽然明白过

来一样,以前都只生活在幻影中。一个人,我将要一个人生活下去了!当初,在那

个黄河畔的夜晚,你怎么没有这样讲讲这现实呢爱情莫非爱情只生长在幻想中,

现实中便剩下介绍对象,一个绝对好的好人!

郑文彬望着姚欣愤恨的样子,无言以对。他说不清此刻自己的心情。这就是现

实吗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吗只是他没有勇气面对那一个更为严峻的现实。那么,

是他并不爱眼前的这个女人,兰州那一夜只是萍水相逢,露水姻缘,今天才要把她

介绍给别人不!从上大学的第一天起,他便爱上了她,苦苦熬过漫长的单相思,

深深尝过爱的味道。这是用刀刻在石头上的印痕,今生今世无法抹掉的。他对她、

对己、对任何人都无法否认这一印痕。只是命中注定,他无法和她永远在一起,他

无法让自己往前再迈出关键的一步。他无法向一直爱着自己的妻子罗琳开口,也无

法向一直关心自己的老所长开口。老所长正建议提拔他担任研究所的副所长。他并

不是只为了当这个官,确实陷进道德、良心的绵绵密密的网中,自己无法迈过这座

珠穆朗玛峰。他承认自己的软弱,甚至自私,却不承认自己不爱她。

暂短的沉默,使得气氛平和了许多。仿佛一只小船绕过一段险滩激流后行驶在

水平如镜的航道。如果这时候,郑文彬上前一步,轻轻挽上姚欣的臂膀,说一句:

“别瞎想了,都是我和你开玩笑的……”立刻冰消雪融,他们会飞快沿着冰雪大道

像孩子一样跑走。他们不是青春和爱情饱和的年轻人,他们太饥渴了,熬过的岁月

太漫长了,他们应该珍惜、好好补偿才是。

然而,这依然只是暂时的幻影。郑文彬很快又从云彩中落到现实中。他尽量想

掰开了揉碎了一样对姚欣讲清楚:“这现实不是我安排的,是命运!我们都是渺小

的个人,谁也逃脱不了命运这个如来佛的手心!我不管你怎么看我,我正是出于对

你一直的感情,才这样做的!你要考虑以后!你今年多大了三十六了!青春不是

常青树!再有,你也要考虑你妈妈吧!老人家也不能总是七十岁吧你如果能够和

米铁扬这事成呢,以后总有调回北京的理由和可能吧当初你走时我就劝你要想想

老人家……”

“真难为你替我想得这么周全!还有什么可说的吗”姚欣撇撇嘴角,近乎冷

笑一声。郑文彬又提起那年自己毅然决然去兰州的事,让她心里不舒服。

“有!”郑文彬不管她的冷笑,没看见一样继续坚持说,仿佛一股急潺而下的

流水,什么也阻挡不住,“你应该清楚,感情这东西不是虚头巴脑的,感情也是物

质,就跟时间是物质一样。人在这个世界上生活,除了感情之外,还需要别的。光

凭感情,我们都得成了恐龙架子!”

这就是男人与女人对感情认识和态度的区别:男人往往把感情看做生活的一部

分,拿得起放得下;女人则往往把感情视生命的全部,拿是拿得起,放却放不下。

尤其像姚欣这样的女人,突然从沉迷的爱中苏醒过来,悔误以往,更会加倍对曾经

失之交臂的爱进行补偿。

“还有吗”姚欣弄不清自己此刻是一种什么心情竟有些不怀好意地问郑文

彬。

“有。”郑文彬的那股流水还没有流完,“米铁扬对你的印象十分好。昨天你

走后,他就表示过。今天上班,他在所里又对我这样讲……”

姚欣用鼻子“哼”了一声,秀气的鼻翼微微一动。郑文彬依然顽固讲下去。说

得那么坚决。

“他十分愿意这件事成功!……”

姚欣有些忍不住了,打断了郑文彬的话:“他十分愿意我呢我愿意吗”

“你听我说完!你冷静一下!他以前对你就有所耳闻,又曾经见过你,专业、

经历,都很相同,这些都是基础。我对他讲了你现在还在兰州,如果事成了,两地

分居肯定会有很多难处。他说不怕,他愿意。他还说只要努力,总可以调回来。如

果实在调不回北京,他愿意去兰州。因此,我劝你不要赌气,不要耍小孩子脾气,

一定慎重考虑考虑!”

“还有吗”

“有。他希望能找个时间和你单独聊聊!”

“还有吗”

“有。我想听听你自己的意见!”

“还有吗”

“没有了。”

姚欣转身跑远,没跑多一会儿,就在滑溜溜雪冻成的冰上滑了一个跟头。她爬

起来接着跑,好像后面有一只大老虎在追她。

她不住地跑,围巾被风吹得飞了起来。许多过往的行人好奇地看着她,一个高

高个子身材健美的女人这么疯狂地跑,不像是在练跑步吧

她不住地跑,不住地在冰雪中摔跤,爬起来又跌倒,她就那么疯狂地不顾一切

地跑……

郑文彬没有追她。她多么希望他能追上来,一把紧紧地抱住自己,对自己说刚

才讲的一切都不是真的,都只是他导演的一出新戏。他还像黄河畔那个夏夜里对自

己说一句:“我爱你……”

姚欣明白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连同自己的青春一去不返。“两地分居”,刚才

郑文彬居然提到这个词,太刺激姚欣。还没有怎么,就“居”上了,而且一下子就

是“分居”,简直像未审先判一样给定了性。你有什么权利你是我的什么人可

以这样先入为主、肆无忌惮地宣判我的生活归宿仅仅只靠黄河边的一个吻仅仅

靠大学五年相思之情

不!我不需要这个米铁扬!我也不需要你郑文彬!我只要我一个人!我还回我

的兰州!哪儿的黄土不埋人你要你的北京,我要我自己选定的命运!我后悔、惭

愧,却不报怨!我不要别人怜悯,不要为了回北京而暂时“两地分居”,不要仅仅

为了照顾老母亲让自己插根稻草标价卖出……

一时间,姚欣热泪涟涟。她觉得自己像被放逐到天尽头,四顾茫茫,没有一个

亲人。我干嘛要回北京要回北京她骂郑文彬,骂米铁扬,又骂自己。她冲动得

周身血液涨涌,想的一切都挤到了极端。

她真后悔为什么要给郑文彬发出那封信!那应该是死胎!是无花果!充其量是

幅过了时的旧画……

她没有回家,直奔火车站的售票处,买了一张最早返回兰州的车票,是三天后

早晨的火车。

这一天早晨,如同姚欣到达北京那天凌晨一样,又飘过了细碎的雪花,为她欢

迎,又为她送别,白皑皑一片,那么纯净。白颜色是世上最好的颜色了,姚欣不再

奢望浓烈的大红大紫,也不企盼清新的鹅黄新绿,她只求白色能伴随自己一生。

姚欣没有让年迈的母亲到车站送她。她怕送别,自己拎着一个简单的行李包,

走进北京站。谁也没有告诉,就这么悄悄地走,把一切该记在心头的都记住,把一

切该忘掉的都悄悄忘干净。如果过去岁月中确实有块伤口,不管是自己还是别人的

缘故,也不管这伤口是大是小或深或浅,只能回去以后悄悄地自己舔干净血,让它

慢慢结疤、恢复……

什么都可以发生,什么也都可以过去。她就这样安慰自己。

姚欣把行李放好,走出拥挤不堪的车厢,独自一人在月台上轻轻踱步。月台外

的雪花下得越来越密了,远处是一片风雪迷茫。很少有人到月台散步,天很冷,她

却想让自己静静地享用在北京最后的时光。

她只是很心疼母亲。记得那年走时,母亲没有掉眼泪,这次母亲却落泪了。老

人年纪大了,身体越发不行了。当初只顾自己抛下老人;如今又为自己再次把老人

孤零零甩在家中……作为母亲唯一的女儿,自己好无用呀!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无家无业,一事无成,今日又要回到黄河岸边,和那孤灯残月,冷壁空房打交道,

姚欣心中不禁一阵悲凉。

铃声响了,火车拉响了汽笛、广播喇叭里正在播送:“还有三分钟,火车就要

开车了,请没有上车的旅客抓紧时间赶快上车了……”

姚欣回到车厢刚刚坐稳,就听见车窗外有人在急切地呼喊:

“姚欣!姚欣!”那声音很熟悉,一听便听出来是谁。姚欣心里禁不

住一动,但很快静了下来。她决心不向窗外看。既然自己走出了这一步,就别动摇。

“姚欣!……”

那声音依然劈头盖脸而来,引起许多旅客纷纷将头探出车窗,唯独姚欣一个人

呆呆坐在车窗旁,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身上落满许多人的目光,她感到格外不自

在。

“姚欣!”

那声音声声刺进姚欣的心里,一声声不停地在雪花中飞旋着,仿佛水滴石穿般

不听到回音誓不罢休。女人的心再坚硬如铁,也有缝隙,让那水滴渗进。姚欣不想

回过头去望窗外,却又忍不住回过头去。就在这一刹那,一双火辣辣的目光和她的

目光相撞,接着映在她眼帘中的是一张大汗淋漓的脸,然后是一双有力的大手伸过

来,伸进窗口,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

“姚欣!你为什么要走!快下来……”

是郑文彬,不是他又能是谁呢他的手像老虎钳一样死死嵌进姚欣的肉中,仿

佛在劫持什么罪犯或人质一样要把她生生拖下车。姚欣什么话也没有说,什么话也

说不出来。她甚至连反抗一下都没有,只是任凭他这么死死拽住自己的胳膊。

“你快下来呀!车要开了……”

郑文彬还在喊着。姚欣无动于衷,几乎满车厢里的人都把目光落在他们俩的身

上,聚光灯一般。

火车在这时候启动了。

郑文彬拽着姚欣的手,跟着火车一起在跑,一边跑,一边不住呼喊。

姚欣什么话也不讲,不敢看郑文彬,也不敢看周围,垂下了头。

火车越开越快,隆隆的响声加剧,郑文彬终于跟不上了,被迫松开了手。风驰

电掣的火车把他甩下了,人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一片濛濛雪花中。

姚欣像十年前一样又一次义无返顾地离开他,离开北京。想想,真的一样吗

她的眼角渗出了泪珠,她偷偷擦拭去,没有让任何人发现。她把头伏在车窗上,车

窗冰凉冰凉的,她的眼前尽是茫茫飞雪……

五年过去了。

日子过得平稳,很少有什么大起大落,冬天来了添加衣服,夏天来了多吃冷饮,

人们身上看不出什么太显著的变化。虽然,郑文彬升任为研究所的所长,妻子罗琳

的腰围增加了一寸半,以前所有的裤子、裙子都无法穿了,但依然与五年前没什么

两样,仿佛这五年的时光凝固了。

唯一让大人们感到自己在一天天变老,岁月确实是在无情地流逝,是孩子长大

了。他们的女儿亚欧已经十五岁、窜成了一个高个子,比罗琳都高出半头来,亭亭

玉立站在人们的面前,会让人们的眼睛顿时一亮。像郑文彬还是像罗琳应该说

都像,而且比他们长得都漂亮。

这一天是个周末,下午放学回家,亚欧见家里很乱,客厅里,摆着一只空碗,

茶几上放着空方便面塑料袋。爸爸妈妈的房间更是零乱得惨不忍睹。沙发、床、地

上……到处是书和报纸,风从窗户吹进来,吹得书报哗哗翻动,像躁动的一只只鸟

儿不住扑打着翅膀上的羽毛,让人看着就心里烦乱。

不用说,妈妈开会去了,中午没有回家。爸爸一人在家,简单吃点儿方便面完

事,然后翻书看报,羊拉屎一样扔得到处是书和报。这是爸爸的老毛病,妈妈常常

一边拾一边数落,先数落爸爸,后数落亚欧,他们父女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今天,

自己替妈妈收拾吧!省得妈妈回来又是一遍雨打芭蕉的数落。不过,爸爸实在该挨

数落,收拾起来真让人心烦。这时候,亚欧才多少明白妈妈为什么要说爸爸了。大

概唠叨是女人的天性,自己要是到了妈妈的年纪,还不知是什么样子呢!

亚欧想到这儿,不禁扑哧一笑。真有意思,长到妈妈的年纪,哦,我也可以发

号施令了,再没有考试、毕业一大堆头疼的事了,长到妈妈的年纪是件多么开心的

事……

亚欧把爸爸扔在沙发上的一本英文建筑资料放回书柜,谁知刚把这本厚厚的书

插进书柜,书柜里面横躺竖卧的一摆书哗啦啦掉到地上。这肯定是爸爸干的好事,

把书柜弄得成了旧杂货铺。亚欧弯腰拾起一堆掉在地上的书时,发现一本书敞开着,

从书页间夹着一个信封落在书旁。

亚欧拾起书,翻翻封面,是一本契诃夫的剧本海鸥,真有趣,学建筑的爸

爸和妈妈,居然还爱契诃夫!她又拾起信封,印有晴雯撕扇的信封已经有些发黄,

上面写着爸爸的名字,钢笔字迹有些发白发暗,显然是封旧信。亚欧掂掂手中的信,

心里很好奇。这是谁写给爸爸的信呢会不会是妈妈当年写给爸爸的情书尤其是

信封的下端寄信人地址处写着“内详”两字,更让亚欧想入非非,班上的同学不是

常搞这种小把戏吗这念头一钻出,让亚欧心旌摇动。要真是他们的情书,可是我

哥伦布的新发现,太棒了!

亚欧禁不住抽出信纸。

她愣住了。信纸立刻在她的手中不安地颤动着,她像是抱着一只受伤不住蠕动

的小鸟。

是五年前姚欣写给郑文彬的那封信。

“真想变成一个婴儿,就像那个黄河边的夜晚一样,让你紧紧的、暖暖的抱着

我,没有风没有雨……”

亚欧不能想象爸爸当初是怎么紧紧的、暖暖的抱着另一个女人的!

还有信上“深深的结尾!”亚欧更无法想象出这“结尾”深到什么程度又深到

什么地方

亚欧匆匆读完信,又仔细重读了一遍。她大出意外,心像那只被射中的海欧,

飘飘忽忽从天空中落在地上,沉沉地发出响声。

原来,爸爸以前爱着并不是妈妈,而是叫姚欣的这个女人。她是谁呢亚欧尽

量想象着姚欣的模样。比妈妈漂亮年轻有学问……她想象不出。其实,她忘

记了,五年前的冬天,爸爸、妈妈在家里请米伯伯吃饭时,旁边坐着的那个女人便

是姚欣。五年前,她还小,也没有留意。

那么,爸爸把这段感情连同这封信一起珍藏着。他难道不痛苦吗他告诉过妈

妈吗妈妈知道吗妈妈又会怎么看……哦,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年轻时是

怎么过的呢

亚欧一时理不清心里涌动着什么情绪恨爸爸、同情妈妈、恨那个姚欣……一

时又都飞逝如云,忽然她才觉得多少看清一些爸爸,就像才真正走进大山里、才看

清山里的树、山里的水一样。应该说,第一遍读信是惊讶,是惊讶后的嫉恨;第二

遍读信时却心情复杂,难以言说了。亚欧忽然觉得大人们也不容易。大人心里也盛

着许多苦。孩子可以把一切不快统统向大人倾泄,大人呢孩子往往沉不住气,恰

恰说明孩子的苦都是青春的苦恼,即便苦也苦得有滋有味。大人呢沉淀下来的苦,

有时会觉不出味道来,却已是把苦味渗进血液里,渗进生命里了呀!只不过大人学

会了沉默。学会了咀嚼、学会了忍耐……

亚欧把信纸插回信封,心里涌出的感觉已经超出她十五岁的年龄。她不知该如

何处理这封信告诉爸爸告诉妈妈还是谁都不告诉就那么把它放回原处就

让这个秘密永远躺在契诃夫的剧本中沉睡就如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但毕竟发生了!就像刀子在玻璃上划出了一道印痕。

能够忘记吗即便亚欧忘记了,爸爸呢妈妈若是早知道了,又会忘记吗

但愿妈妈不知道!

就在亚欧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一只大手轻轻抚摸在她的肩头,她回头一看,

是妈妈,妈妈开完会回来了。

“看什么呢这么专心,我进屋你都不知道”妈妈问。

“没看什么……”亚欧有些慌张,仿佛自己干了一件错事,她匆匆将信插进

海欧的书中,又赶紧弯腰抱起地上一堆书,“你看,爸爸看书看得屋里这么乱,

我正收拾呢!”

妈妈笑笑:“你爸爸哪儿是看书,是卖破烂呢!”便走出房间。

大概妈妈没有发现。亚欧这么想。她把手中一摞书放进书柜放好,忍不住又看

了一次海欧那本书的书脊。她总觉得那本书很刺眼。

一连过去好几天,她总到书柜前看那本书,总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她又总是偷

偷观察爸爸和妈妈,并没有发现他们有什么异样,到是自己作贼心虚一样忐忑不安。

亚欧一直弄不明白爸爸为什么把那封信保存着是有意留一份纪念还是无意

夹在书中忘记了她也不明白妈妈到底知道不知道爸爸这一段隐情妈妈看到过没

有这封“深深的结尾”滚烫的信

那封信像一颗种子落在亚欧的心头,悄悄发芽,再无法死去……

一年后的寒假,亚欧已经升入高一。春节前夕的一天,飘起纷纷扬扬的雪花。

那是北京冬天的第一场雪,下得格外大、格外白,给干燥了一冬的北京城带来清新

的气息,呼一口空气,都会觉得沁人心脾。

亚欧和妈妈一起走到街上,准备到西单购货中心买一件太空棉服。街上人很多,

大多是赏雪的。一冬难得有雪,让人们兴奋异常。大人、孩子一起堆雪人、打雪仗,

皑皑雪花中飘荡着笑声。

太空服买到了,很中意,黄颜色,正是流行色,仿翻毛衣领和紧缩的袖口和下

摆,都透着青春气息。其实让妈妈穿上也很漂亮。只是任凭亚欧怎么说,妈妈也不

穿上,哪怕试试也不干。妈妈连说:“都快成老太婆了,还穿这么花哨的”

亚欧光顾着欣赏雪和太空服,却粗心的忽略了在西单路口过马路时,妈妈站在

斑马线上愣愣地望着旁边,不知在望什么。亚欧以为妈妈在看前后左右奔驰的车辆。

其实,妈妈是在看旁边的一个女人,那女人在公共汽车站牌下等车,胳膊上戴着一

圈黑布,带孝的那一圈醒目的黑颜色,与雪的白颜色对应得挺刺眼的,可惜,亚欧

没有看见。于是,她便再一次失去了机会。

那女人是姚欣。

晚上,躺在床上,罗琳想把白天在西单路口见到姚欣的事告诉给丈夫。她不知

道姚欣是仍在兰州,还是已经调回北京她猜想一定是姚欣的老母亲去世了,但她

猜不出姚欣是不是已经结婚了米铁扬的儿子都快五岁了。时光太不饶人了!只是

姚欣不那么显老,高高的个头儿,从侧面看还像年轻人一样楚楚动人……

犹豫了一下,罗琳没有把白天见到姚欣的事告诉给丈夫。

丈夫睡得很死,微微打着鼾。

又过了大约一年,元旦前夕,郑文彬分到一套三室一厅新房,搬家前整理东西,

他把一些废书旧报连同杂物一同卖给废品收购站,其中包括了那本契诃夫的剧本

海欧。那书中还夹着一封滚烫的信呢!爸爸却连翻都没翻,就一手扔进装废品

的破竹篓里了。这让亚欧异常惊讶,险些没叫出声来。

这一年冬天无雪。

1992年冬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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