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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小说【www.xsbao.cc】第一时间更新《肖复兴文集》最新章节。

这一年夏天,赶上西瓜和白兰瓜上市的时候,郑文彬出差到兰州开会。离开北

京前,妻子罗琳为他打点行装,装进一小瓶一小瓶这种胃药那种胃药。他一门心思

只想开完会早些回家,不大情愿去兰州开这个劳什子会。哪怕是苏州、广州、柳州

……哪个“州”也比这个兰州更有吸引力。一直到爬到火车的卧铺铺位上,他也没

想到这个兰州会和他的生活与命运有着什么联系,那个陌生的城市会使他的人生产

生阴差阳错的莫测难卜的魔力。

到达兰州是下午,阳光很好,比北京凉爽得多。前来接站的省建委的老韩和郑

文彬坐在汽车同一排座椅上,闲扯起来,随便问起郑文彬是哪所大学毕业,哪一届

的郑文彬客气地告诉了他:“我是清华毕业的,应该1968年就毕业了,一拖拖到

1972年才分配。”老韩立刻眼睛一亮,问他:“清华的呀,名牌大学!我们这里也

有你们清华土建系毕业的,是位女同志,不知你认识不认识她叫……”郑文彬的

脑袋里立刻像接通电路一样亮起红灯,一个熟悉的名字蓦地脱口而出:“姚欣”

“是!是叫姚欣!”老韩说得很随便。

郑文彬的心里却倒海翻江。掐指算一算,毕业分配分手后已经足足有十个年头

了。他以为已经把她忘得干干净净呢。其实,她一直像小虫虫冬眠一样,一旦惊蛰

来到便会立刻苏醒在自己的心头。

忽然,郑文彬涌出一种渴望见见姚欣的念头。车子从火车站拉往宾馆的路上,

望着黄河岸边匆匆行走的人,他看哪个人都那么有点儿像姚欣。

这念头一萌生,如同发酵一般立刻长大、膨胀,童话里的巨人树一样将枝枝叶

叶伸展开来,撩拨得郑文彬心头春潮涨涌般不可遏制。都是在同一建委下工作,他

向老韩一打听,立刻知道了姚欣的去处,只是听说直至今日姚欣还在最基层的建筑

工地工作,郑文彬惊讶不已。

“这个姑娘怪得很,三十五六了,到现在还没结婚!”

老韩这附带的介绍,让郑文彬心里一震。还有什么比曾经爱过的姑娘的命运,

更能牵动一个男人的心呢

会议休息那一天,郑文彬决定到工地找姚欣。他没有惊动会议人员,自己搭乘

公共汽车,在道口又截一辆运石灰的大卡车,来到了工地。望着工地上泥泥水水、

尘土飞扬的样子,他的心直发疼。

一切仿佛已经过了几个世纪,想想显得那么遥远,却毕竟是属于自己的。

那时,郑文彬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学校里的活跃分子。他确实多才多艺,带

走不少女同学的目光。于是,他格外得意,显得几分恃才自傲。偏偏,他对旁人不

大理睬,却常在姚欣身前身后献些小殷勤。这不奇怪,姚欣长得出众,尤其是身材,

高而苗条清秀,很像舞蹈演员。当然,如果仅仅这样说,颇落才子佳人的旧巢,郑

文彬会断然否定。

他会说姻缘不在于外表,而在1963年刚入学时的一场争论,紧接的是排演契诃

夫的话剧海鸥。这是两场重要的折子戏。

其实,争论是团支部的一次活动上,不知谁谈起了梁思成,说建国初期梁思成

主张保留北京旧城,在古城、丰台为轴心重建一座新的北京城与旧城并驾齐驱。这

样,就可以保留北京古城旧貌,城墙不必拆除,护墙河水拓宽,一直连向昆明湖,

再去颐和园,不必乘汽车,而可以荡起双桨……

“这是一种复古思想!再说建国初期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建一座新的城市呢”

郑文彬激烈地抨击梁先生的理论。事实已经将梁先生的理论早打入十八层地狱。

“如果能尊重梁先生的意见,北京城将不是现在这样子!什么是复古思想威

尼斯古城一直保持着古时旧貌,难道也是复古思想吗如果古威尼斯也建起新的建

筑,世界上还能有这样一座水城吗北京城现在弄得新不新旧不旧,听说马上要修

地铁,把城墙拆除,护城河填平,北京城的古都风韵就被彻底弄光了……”那时,

姚欣小而薄的嘴唇说起话来像打机关枪,听她毫不留情地反驳自己,郑文彬心里也

畅快。他对姚欣的好感就是在这一刹那萌生的。当时,他没有设想如果真正过日子

天天这样唇枪舌战,实在是另一番风景了。

“照你这么说,河比地铁还重要了没有地铁的城市根本不能成为一座现代化

的城市!”郑文彬几乎喊了起来。

“没有一条漂亮河水的城市是一座干燥的城市!就像一个家缺少了女人,一座

花园缺少了花!”姚欣的嘴皮子竟那以利落,仿佛安上了弹簧。

那时,他们激烈得如火如荼,为这座城市有没有一条河而瞎操心。或许不打不

相识吧,他们俩走得近了许多,竟然在这一年寒假里一起排练起契诃夫的话剧海

鸥,春节时到北京高校汇演中演出。胆子可真够大的,学建筑的,不仅管着城市

的河水,还想管管契诃夫。

姚欣自告奋勇演妮娜,大家也觉得非她莫属!谁让她那么漂亮,嗓门又那么宏

亮呢!

郑文彬拍拍胸脯说:“我来当导演!”

别人投来怀疑的目光,他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扬了扬:“我学习过呢!放心吧!”

那是他新买的一本焦菊隐的戏剧艺术论方面的书,别人还没看清书名,他已经塞回

书包。

现兑现卖,完全如平地起高楼一样,郑文彬俨然成了斯但尼、焦菊隐,乃至契

诃夫的化身,指挥起姚欣来像抽打着陀螺般团团转,默契得如同心有灵犀一点通。

戏排到半截,扮演剧中人物雅科夫的一个男同学赌气跑掉了,没人来演,郑文

彬心里清楚,这是工人,很次要的一个角色,上场没有几句话,谁也不愿意演罢了。

他说:“那就我演吧!”甭说,虽说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却让他演得活灵活现。

当然,最令郑文彬和姚欣回味无穷的是第二幕戏排得太精彩了。棒球场湖边的

中午,阳光灿烂,湖光粼粼,让郑文彬处理得诗意盎然,带有浓重的忧郁味道。当

那位作家特里波列夫提着一支枪和一只打死的海鸥上场,看见妮娜一个人在那儿,

把死海鸥交给妮娜后说:“我做了这么一件没脸的事,竟打死了这只海鸥!……我

不久就会照着这个样子打死自己的!”妮娜脸上现出的惊异太动人了,她的那一句

台词:“这只海鸥无疑也一定是一个象征了……但我懂……我太单纯了,我不能了

解你……”她把海鸥扔在地上,然后又心疼地拾起,抚摸一下羽毛,放在长凳上的

处理,都是与剧本不同的,显得很细腻,让姚欣的心头擦起一阵阵涟漪……

最让大家赞不绝口的是剧中海鸥标本道具,居然是郑文彬自己亲手制造出来的。

他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大本事,硬是用废纸涂上颜色,找来一堆来亨鸡的白鸡毛,

里面塞上棉花,那海鸥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哩,让那些生物系的同学看了都咋舌。

话剧终于演出了,虽然破绽百出,却得到同学们热烈的欢迎,居然还被好几所

大学邀请去演出,一直演出到快开学了。最后一场演出是在本校,那一晚飘起细碎

的春雪,落在脸上凉丝丝的,像海鸥洁白而轻柔的羽毛,在郑文彬的眼睛中是这样

认为的。于是,那一晚显得格外缠绵,他的心情随着那飘飞的雪花在翻飞,在飘飘

悠悠,上上下下起伏着。

剧组要分手了。那个道具海鸥仿佛沾了灵性一样,居然像变成真的一样有血有

肉,怦怦跳跃着一颗心脏似的,在这位大导演手中飘飘欲飞一般,似乎这一刻就会

从他手中飞走,再也见不到了,让人依依不舍。

姚欣卸完装,收拾完东西,却迟迟不肯离去。她的心中同样充满依依不舍的情

感。其实,一开学,他们依然可以见面,只不过再不是“海鸥”剧本中的氛围了,

他们一下子从幻想的艺术天地中走进现实生活了。想想,艺术营造的氛围虽然都是

虚拟的,却让人心旌摇荡。

空荡荡的后台,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气氛显得紧张许多,仿佛他们做出什么错

事,周围像星星一般的那么多眼睛紧紧盯着了他们。

“姚欣!”突然,郑文彬叫了她一声,吓了她一跳,以为要发生什么事了,她

渴望的,又害羞、惧怕的。

郑文彬拿着那道具海鸥向她走来,将海鸥交给她说:“送你吧,这是你吩咐我

做的!”姚欣的心一下子松弛了。这是剧中的一句台词。

姚欣接过海鸥摇摇头笑着说:“是吗我不记得了……”这也是剧中的一句

台词。

两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那一晚,纷纷的雪花格外轻柔,漫步在这样玉洁冰清的夜空下面,两人都知道

彼此的心在走近,那海鸥,正如妮娜说的,的确是一种象征。什么象征呢死海鸥,

或许预示着命中注定不吉利的象征吗那一夜,他们在雪地上来回走着,雪花中留

下他们偕行的足迹,又掩上了他们的足迹……他们谁也没有想到。

谁也无法将射死的海鸥重新振翅抖翎般复活!

五年大学生活,又五年文化大革命、军队生活、等待分配生活,十年的相恋,

就那么快过去了,而且,竟那么快就划上了句号。是啊,如果当初姚欣听从了郑文

彬的劝告留下而不去报名支援大西北,或者郑文彬听从姚欣的劝告毅然奔赴大西北,

那只海鸥兴许不会死去,但这只能是如果而已了。

郑文彬没有想到姚欣那么坚决,义无返顾地报名去支援大西北。姚欣也没有想

到郑文彬堂堂一个团支部书记,竟然像钢铁是怎样炼成里的冬妮亚!就在校园

树林中那个奶黄色的月亮升上中天的时候,郑文彬将姚欣紧紧拥在怀中,近乎恳求

她:“不要去兰州,学校已经定了你和我到设计研究所的!从事业发展角度看,到

研究所如同船驶进大海,到兰州是驶进水沟里的呀……”姚欣就那么绝情地推开了

他那紧箍在自己双肩上有力的手,便也推开了他的最后挽留。

“我太单纯了,我不能了解你!”姚欣那时就是这么单纯,把理想看得比爱更

神圣。她心中呼唤的是海鸥中妮娜曾经呼唤的话!

“你不久就会照这个样子打死你自己的!”郑文彬却替她的未来担着忧!文化

大革命已经给他那么惨痛的教训,她居然还那么笃信不疑!他呼唤的也是海鸥

剧中的台词,只不过他急迫而真情的直呼姚欣了!

可惜,这时彼此的心拉开了距离,相互的呼唤已经听不到了。

郑文彬唯一可以做的,是到火车站为姚欣送行。火车驶动了,他不住跟着火车

跑呀跑呀,大声喊道:“给我写信!一定要给我写信……”那呼喊声被隆隆的车轮

撞击铁轨的声音辗碎。这一刻,他们彼此的心都碎了。青春的浪漫也到此结束。

海鸥死了。

郑文彬出现在姚欣的面前,姚欣正在工地临时工棚里打午饭,他们竟然谁也没

有认出谁来。姚欣一身劳动布工装,一顶塑料硬壳工帽,戴着一副只露出两只眼睛

的大口罩。郑文彬呢,头发、眉毛上扑满了石灰,活像从南极来的圣诞老人。

意外的相逢,给彼此带来的不是激动,而是带有许多无可挽回的伤感和无奈。

不过,能够在这里突然见到郑文彬,总是件高兴的事。第二天,姚欣请假找郑文彬,

这是一次礼节性的回访。

兰州虽然开阔,却不是属于她的城市。这里南来北往的人不少,却没有一个自

己的亲人和朋友。付出了十年的代价,姚欣才感到人生如戏,或者还不如戏那般美

妙。她才感到自己是多么幼稚,自己当初的冲动是多么可笑,原以为高尚和理想的

大厦,被现实无情地摧毁为瓦砾一片。并没有人敲锣打鼓欢迎她,甚至没有人需要

她。她刚来时,一些项目早被老设计人员切西瓜一样瓜分完毕,没有什么重大的建

筑等待她一展身手,那都是她自己勾勒的彩虹。同行之间的嫉妒和倾轧。待她多年

媳妇熬成婆,可以一展身手了,却在无意之间得罪了上司其实这得罪无外乎她淡薄

了人家对她的关心,两个人一起出差在外,夜晚,她就是不给人家好心好意的敲门

声一点儿面子,竟然不打开房门。有时候,秤砣虽小系千斤,这么一件小事竟然把

她打发到建筑工地去干一个工班领头的工作。她还能再指望什么呢她才觉得自己

不过是像一头蒙面拉着过于沉重磨盘的驴,还以为奔腾在万里阳关道上,前面有什

么辉煌在等待自己呢。她不是梁思成,只是那只海鸥。

郑文彬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她能向他诉说自己这一切苦衷

吗那不实在像一条可怜的小狗摇着尾巴向一个成功者乞怜吗脚上泡,是自己走

的,苦,也得自己咽下吧。

他们沿着黄河大道漫无目的地走。天很热,风沙很大。水泥路像晒得软软的年

糕,带有沥青呛人气味的热气拱出地面,穿过凉鞋和脚心,直往身上蹿。“早穿棉

袄午穿纱,抱着火炉吃西瓜”,这就是大西北可恶的天气。在这里,姚欣生活了十

多年。

“实在吃不消,咱们找个地方坐坐吧!”郑文彬提议。

他们来到一家冷饮店。两瓶冰汽水下肚,汗渐渐消了下去。

“怎么样”郑文彬问。

“什么怎么样”

这话问得太含混不清。怎么样包含的内容太多,一下子难得问全,又难以答

清。但十多年来所有的感慨、关心与回忆,统统包融在这三个字中了。

“比如说工作……”

最不能提的是工作。因为姚欣的工作不怎么样,混日子可以,工作却是空白。

十年来,除了改造旧厂房,偶尔用一下姚欣,在兰州,没有一座建筑出自姚欣之手。

痛苦,使人成熟,但成熟的代价太昂贵了:告别了纯情少女时代,告别青春那一腔

热血和美丽的幻想。

“怎么……还没有成家”

问出这话是艰难的。这是个烫人的话题,却是滚动在心头不能不问的话题。问

出这话,郑文彬心底一直沉睡的小虫虫像被这突然的春雷声震醒过来。他明白自己

并没有忘记姚欣,也无法忘记姚欣。虽然自己结了婚,并且已经有了一个十岁的女

儿,却依然还是爱着面前这个女人。初恋,虽然什么也没有发生,甚至纯洁得连一

个吻的机会都错过了,毕竟是初恋。吻是留在唇边的,初恋却是刻在心头无法抹平

的,犹如刀刻在石上的痕迹。这个女人虽然有些苍老,甚至鱼尾巴都悄悄爬上眼角,

但在他的眼前总晃动着是她演妮娜的模样。初恋,真是一幅永不褪色的画。

姚欣涌出无限酸楚。这样的话,几乎每个关心她的人都在问。她无法回答。因

为当忽然有一日她感到自己当初的热情被冷水灌顶,而对自认为神圣的选择而产生

动摇时,她感到羞耻。她发现自己并不坚强,自己并不是保尔,只不过也是冬妮娅

而已时,她便十分感到对不住郑文彬,便也愈发怀念他。她知道她失去的不仅仅是

理想与热情,同时还有爱情,她今生今世永远不会再得到如郑文彬一样对自己钟情、

自己又中意的男人了。上帝造人时候,是造出一半男人,一半女人的,你只能选择

那另一半才是属于自己的,不可能再有其它一半如同换一副门框或灯管一样,照样

可以开门、照样可以开灯。不会的!

“我现在才明白,机会太重要了。什么是命运命运就是机会……”姚欣没有

回答郑文彬的问题,答非所问。

“是呵,我们都是这样,时时在寻找机会,时时又在失去机会,而且失去的往

往多于找到的。但是,姚欣,你不能这么悲观,机会,对于你并不可能只有一次…

…”

“对于我,还会有第二次”

姚欣苦笑了。已经三十五六的人,命运很难再如孔雀亮翅向自己闪耀光彩了。

“姚欣,你应该换换环境,争取还是调回北京吧!那里毕竟有老同学、老上级,

还有你家里的亲人……”

姚欣感谢郑文彬的关心。独在异乡为异客,听到这样的话,无法不让她感动。

谈何容易!她只有在凄清而孤寂的梦中,梦见对于她显得隔膜的北京。当初来兰州

一纸决心书,不费吹灰之力,如今再想雁南归,却难于上青天了。

“我只有熬到退休喽才能回北京了!”

“事在人为!”

这便是男人与女人的区别。一事当前,女人往往容易皱眉头;男人则是动拳头。

女人首先想的是没法办,男人则想要怎么办。姚欣觉得自己的勇气就像电熨斗还没

有来得及熨平一件衣服,身上的热气早已风吹云散了。说到底,自己是个太平常的

女人了。望望坐在面前的郑文彬,她的心头爬出无数小虫咬噬自己,说不出是悔恨、

隐痛,还是对未来莫测的悲伤。

如果不是这一天发生了这样一场变故,他们彼此可能还都把心事交与回忆、埋

在心底,永远难对对方诉说。这一份感情便伴他们到老到死,彼此的心隔着一条大

河,只能在对岸遥遥相望,像看一支飞得再高也飞不走的风筝,却无法有勇气将风

筝顺着线头拽回到自己的身边来。

从冷饮店出来不久,郑文彬突然肚子疼痛难熬,冷汗直冒,最后虾米一样弯在

路旁,无法动弹了,姚欣吓坏了,慌忙地跑到马路中央,伸开双臂不顾一切地拦住

一辆过路的汽车,把郑文彬送进医院。

胃溃痛导致胃痉挛,一瓶冰汽水的罪过。

服过药,打了一瓶点滴之后,郑文彬没事了。走出医院,已是万家灯火时分。

“你胃病这么厉害,怎么闹的呀上学的时候你没有这病呀!”

郑文彬没说什么,只是笑笑。怎么说呢分配到研究所,他不惜体力连夜赶写

材料,成了所里赫赫有名的一支笔。成年累月,他先后当上了团委书记、办公室副

主任、人事处处长……算是平步青云,胃病是副产品。他得到了一些,自然也付出

了一些。

“这么凶的胃痛,你怎么一点儿不在意”

“见到你高兴才喝汽水,平常根本不敢动的!”

忽然,一场胃痉挛,使得他们的心靠近了。走到黄河岸边一片树丛中,融融月

色,蒙蒙星光,像是迅速搭起一道往昔大学校园的布景,使得岁月倒流,人也神奇

的变得年轻起来。

就要告辞了。郑文彬住的宾馆就在前面。他们才感到相见的时间是这样匆忙,

其中一半时间还消耗在医院里。一种失落的感觉,一种渴望紧紧抓在手中却又空空

的感觉,立刻涌上心头。他们握住手,一下子舍不得轻易松开,生怕一松手就失去

再也无法寻回。

“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再见面”

“也许,等我成老太婆的时候了!”

“姚欣!你……不能再苦自己……”

就这一句话,让姚欣鼻子一酸,扭过头去,怕郑文彬看见自己落泪。那瘦削的

肩头轻轻抽动着,月光洒在上面,那样凄惋动人。郑文彬疼爱地伸出手在她的肩头

轻轻一拍,只是这一简单的动作,姚欣不知怎么搞的,回过头来禁不住身子一歪,

竟扑倒在郑文彬的怀中,像走得太累又受了委屈的小姑娘一样嘤嘤地哭了起来。

郑文彬望着她的泪眼,沉默着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就让她哭吧,能够痛痛快

快哭一场也不是常有的事!望着她,郑文彬想起当年一起演出海鸥的情景,想

起当年送别时跟着火车不住奔跑的情景……十年光景过去了,怀中的姚欣真像是一

只受伤的海鸥,抽搐着披着羽毛的身体,他的心禁不住也颤抖得如风中的树叶,一

股强烈的感情如喷涌的泉水汩汩冒出,他突然俯下头,亲吻在姚欣的头发、额头和

嘴唇上……一股火热的让人透不过气的感觉立刻袭遍全身。想想,也许是可怜,也

许让年轻人难以置信,活到三十五岁,姚欣第一次被一个男人亲吻。这一长吻,胜

过年轻人无数次海誓山盟:“我爱你!我爱你……”他们知道把彼此的心已经托付

给对方。虽然,对于未来是不可知的一片混沌,但对于曾经失去的往昔,这一迟到

的吻却是五味俱全的补偿。

那一夜晚,黄河岸边的月亮很圆。

女人,生来就需要找依靠的。尤其是当一个自以为原来很坚强的女人发觉自己

其实很软弱的时候,更需要一个男人的支持,就像有一座强有力的大山支撑着她这

一株小草一样。

自从那个夏天分手以后,姚欣才发现自己把命运系在了郑文彬的身上。一个近

乎残酷的事实让她激动也让她苦恼:原来她与郑文彬竟还是如此相爱着,岁月曾经

隔断过,如今又倍数补偿。她相信自己是一片真情,也相信郑文彬不是逢场作戏。

那个夜晚黄河岸边的长吻,是她爱的见证与纪念,令她销魂,久久陶醉、回味。

过了许久,她觉得自己的唇边还湿漉漉的,留有郑文彬的气味。以前很长一段时间,

不仅她自己,就是旁边许多人都认为她可能已经没有女性的味道了。她觉得自己已

没有任何感情的需要,甚至没有一点儿性欲要求了。她没觉得什么,只想如一支随

波逐流的小船任其漂流罢了。她想好了独身一辈子呢!

女人的心多变得像夏天的流云。姚欣经过一个夏天仿佛变成另一个人。她涌出

无数思念,蒲公英带绒毛的小种子一样漫空飞舞。她觉得郑文彬离她那么近、那么

近,一伸手就可以抓住他的手。她涌出向郑文彬倾诉一下郁结得太久太死的情怀的

欲望。她像一个在戈壁滩孤独跋涉太长时间的旅人,渴望见到一汪清泉、一片绿荫、

一星灯火。她太想了!太想了!想女人该想的、该拥有的一切……

一个女人尝到了思念的滋味,才算尝到爱的滋味。三十五岁的姚欣,一身肥大

的工装掩藏不住成熟的线条和被这种感情滋润膨胀的气息。对待第一次愈发难以克

制的思念,还显得孩子般天真。她一直在等郑文彬的信,却苦苦没有等到。越等不

到就越想,这种心情,她还从来没有过,就是在青春期本该爱的时候也未曾有过。

迟到爱情,往往会使得中年女人如夏天里最后一朵玫瑰,情感来得更加炽烈如火。

两个月过去了。绿衣使者带给姚欣的总是失望。她不再等郑文彬的信了,那样

不可遏制地伏在灯下给郑文彬写了一封信。这是她有生以来写的第一封情书,看看

人家女人到自己这般年龄,孩子都有一个两个了,自己却还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

悄悄的写情书,她笑自己,心像小鹿撞怀般跳跃不已。

十月的兰州,已是一片树叶飘零,金黄金黄的阔叶杨叶子落了一地,是她那虽

然暂短却难以忘怀的记忆闪着金属般的光泽。天上正一字形飞着南归的大雁,捎去

她大西北之夜的思念。

信写好了。毕竟是她的第一封情书,她写得挺认真,也很流畅,因为是从心底

里流出来的,不是从笔尖挤出来的。写完之后,她痛快许多,积蓄多日的心里悄悄

话终于倾吐出来,她就如同那山顶的瀑布一下子落进渴望已久的山底的小河中,飞

溅如玉的水珠每一颗都迸发出光彩和声响。她忍不住自己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

文彬:

你好!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原以为我会孤独一人,老死他乡。虽然失去了当

年膨胀的热情,但我并不悲观,哪里的黄土不埋人

遇见了你!又遇见了你!永远让我难忘黄河畔的夏夜。这是命运的安排还是

心的感应从那个夜晚开始,我发现我变了,变得我自己也有些奇怪。我似乎在等

待什么消息,能够有一天从远方跑过来一匹快马,或者像小时候看过的童话,从海

边漂来一只红帆船。

然而,一直没有你的信。

两个月过去了,心神不定地走进了秋天。我不喜欢秋天。你呢大西北的秋天

可比不上北京,可以到香山看红叶。风在不停地刮,满天黄叶、黄沙,真够的人的。

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耳朵里都是树枝摇曳发出的哗啦啦的响声。不知怎么搞的,心

中一阵悲伤,觉得自己也像一片飘零的树叶,不知道将要被风吹到哪里去

想想,虽然活到这么大了,大概我还只是个孩子,是比卖火柴的女孩子还可怜

还爱幻想的女孩子。这样的孩子能够长大吗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怜,还如此幼稚

可笑,无可救药!真怕自己像我们一起演的契诃夫的海鸥里那只被击伤的海鸥

……真的,真怕!

此时此刻,真想变成一个婴儿,就像那个黄河边的夜晚一样,让你紧紧的、暖

暖的抱着我,没有风没有雨……唉!

深深的结尾!

姚欣

姚欣把信装进信封,紧紧握住这个印着红楼梦晴雯撕扇画面的信封,像握

住郑文彬的手。因为这封信将寄到他那里,他的手将会握住这洁白而漂亮的信封。

第二天上午,要去发信的时候,姚欣迟疑了。一觉美梦过后,砭人肌肤的晨风,

吹得她脸颊通红,秀发长曳,也吹得她忽然冷静了许多。

两个多月,郑文彬一直没有寄来一封信,为什么难道自己不能隐隐地感觉到

一些什么吗就这么把信寄出去,让他怎么办呢让他接受自己这份醒悟太迟的爱

和思念难道自己不知道他早已经结婚,而且有一个十岁的宝贝女儿吗莫非去让

他离婚、去舍弃自己的宝贝女儿吗他能这样做吗我又能这样做吗为什么要给

他这样一道难题为什么要伤害一个还什么事都不懂的孩子和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

晚了,就要承认晚了,就像末班车已经开走,只好拎着沉重的行李,自己慢慢步行

了,何必幻想那车倒回来,让那一车人陪自己度过已经太晚的时光呢

把信寄出去还有什么意义呢我能够等到什么呢又会有什么在等待着我吗

只能是一枚无花果。还是把苦果留给自己吞掉吧。谁让当初这枚苦果是自己埋下的

种子呢有些心事是不能对人说的,对任何人都不能。最深的思念往往是埋藏在心

底的,那么就让它永远埋在心底吧,宛若那枝繁叶茂的树埋在地底,若干年漫长岁

月之后会变成能够燃烧的煤。那每枝每叶都会重新抖擞生命,燃放光彩的。这就值

得,还非要奢望什么呢

可惜,姚欣的这念头不那么坚硬。她实在抵挡不住思念的诱惑,还幻想着奇迹

能在未来的岁月里出现。几天过后,她还是把这封信寄走了。

一个多月后,姚欣收到郑文彬打来的电报,让她速回京,买好车票务必给他打

一电报,他去火车站迎接,并告诉她关系后半生命运。

这电报让姚欣兴奋异常。

寄出那封信的同时,也寄去担心,忧虑和种种思绪。姚欣做了最坏的思想准备,

就是依然没有郑文彬的回信。她的信便是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当然,她也梦想

着最好的结果,却没有想到郑文彬会来了一封心情迫切的电报。

莫非爱真能创造奇迹

那么,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吗难道这封电报不是衔春的燕子,而是不吉祥的蝙

蝠吗

不过,姚欣不明白,为什么接到自己的信迟迟一个月了,郑文彬一直没有回信,

忽然现在打来一封电报呢她抵挡不住这一切未可知的诱感,总觉得命运不会太为

难她,便使得心蠢蠢欲动。

元旦前夕,她请假回京。买好火车票后,她给郑文彬拍去电报,飞蛾投火般匆

匆往北京赶。一路西安、郑州、石家庄……北京越来越近,她的心越来越激动的同

时,也一阵阵伤感起来。明明自己是从小在北京长大的人,现在反倒成了外乡人,

千里迢迢往北京赶了。命运是多么能捉弄人呀……

列车到达北京站的时候,是凌晨5点多,天上飘飞着细碎的小雪花,像一群穿

着小白纱裙的小姑娘一样,纷纷扬扬,向姚欣飘来。她刚刚跳下车厢,一眼看见高

高大大的郑文彬像羊群中的骆驼一样站在那里,向她挥动着轮船桅杆一样的长手臂。

他们紧紧地握住了手。冰冷的手心立刻被融化了。重逢从来要比离别让人喜悦。

思念因离别而延长而跌入茫茫无涯的大海,只有重逢才使得思念又登上海岸。

姚欣光顾着激动,竟没有注意到郑文彬的身边还站着一个男人。

“来!姚欣,还要我给介绍一下吗你们应该认识吧”郑文彬的介绍让姚欣

吃了一惊。她不懂在这凌晨的细雪之中,除了郑文彬为什么又要冒出一个她素不相

识还非说她认识的人她禁不住打量了一下这个站在一旁的男人:个子不高,与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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