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示:请记住本站最新网址:www.xsbao.cc

笔趣阁小说【www.xsbao.cc】第一时间更新《肖复兴文集》最新章节。

提起柳家大院,现在很少有人知道了。倒退二十年,也就是在“文化大革命”

以前,在北京南城一带,柳家大院是颇有些名声的。说是大院,其实院子并不大,

不过是个四合院,座北朝南正房一共三间,东西厢房各三间而已。院子中央种着几

株海棠和柿树,一春一秋,开着花,红了叶,总是热热闹闹的。院子门也不算太大,

一座两扇门分别刻有“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对子。进了门,是一扇影壁,

遮挡住院内的一切。大院风光,仅此而已。但附近居住的老门老户提起柳家大院来,

却不住啧啧有声:“柳家大院!人家!好家伙喽……”掩饰不住夸赞和羡慕。

称其为大,主要是院主人的阔气。正所谓山有仙则名,水有龙则灵,柳家的钱

财便是那“仙”、那“龙”,使并不太大的院落声名陡震。

如果再具体些、左邻右舍说柳家大院“大”,更主要指的是院内的那扇影壁,

可以这样说,正因为有了那扇影壁,才使院子风光截然不同,令人肃然敬之。

那影壁其实也很平常。清一色灰砖对缝垒起。除了影壁顶端的瓦眉上有清朝著

名的四大金石家之一翁方钢的篆刻:“延年”二字之外,真是找不出任何一点与北

京城众多四合院中的影壁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使这扇影壁与众不同、鹤立鸡群的是有这样一段传闻:柳家祖辈在北京前门外

珠宝市经营金银首饰、玉石珠宝,赚的钱自然为数不小。上溯到柳家爷爷这一辈,

正是柳家发家的鼎盛之时。柳家爷爷的太太一直不生养,老爷子便娶了一房最为得

意、娇宠的年轻的姨太太。在南城这块稍稍偏僻的地方买下了这座小院,花重金将

院子重新改造一番。在垒这扇影壁之前,将一箱贵重的金银珠宝埋在影壁之下。一

是为安神土地爷,保佑柳家风水常在;二是为了给正怀着孕的姨太太和柳家后代留

下一笔万贯家私。只是,柳家爷爷并未告诉任何人埋藏金银珠宝的具体位置,即使

连心爱的姨太太也瞒着。老爷子看后代之中谁最有德有才,而且又最为孝顺,才告

之财宝的方位。

姨太太真行,给老爷子生下来一个儿子。儿子也不差,长大后继承父业,娶了

位肚子颇为好使的太太,第二年,给他生了个胖小子。除了已故的老太太,全家人

都喜上眉梢。老爷子自然对小孙子更为娇宠,亲自查辞书,为孙子起名叫柳嘉华。

谁知柳嘉华还没过百日,柳家闹翻了天。正给嘉华喂奶的太太没死没活的和全

家人吵,不管什么东西,逮什么摔什么。一气一急,奶水一下子全憋了回去像大旱

天一样一滴水都没有了。

原来是太太发现丈夫瞒着自己在外面娶一房姨太太。如果仅仅是娶,不过是玩

玩、解解闷倒也罢了,谁想到,那姨太太正正经经也生了一个胖小子,而且,仅仅

比嘉华小两个月。这还了得,以后谁是柳家继承人呢

太太大闹一场,结果中风而死。而姨太太却拔了萝卜地皮宽,一下子堂而皇之

的当上了柳家儿媳妇。全家上下都称她为太太了。

平心而论,这位太太不仅人长得要比死去的太太模样俊俏,而且知情达理,脾

气也比死去的太太要柔顺得多。不管是下人,还是老爷子,和她相处一段,都觉得

她要强过上一位。这么一来,她更名正言顺了。仿佛柳家本来的太太就是她,并没

有一个什么另外的人。

还是老爷子查的辞书,给仅仅比嘉华小两个月的孙子起的名字,读作嘉铭。

过了几年,太太又先后生下一女一男。只不过,这两次,老爷子再也不能给他

的小孙女,小孙子查辞书、起名字了。前两年,他脑溢血去世了。原因很简单,家

境渐衰,他心爱的姨太太先逝,老爷子身受双重打击,实在有些支撑不住了。

父亲彻底接过了柳家的担子。珠宝市街中心的买卖关门停了业,典当了房子,

换得现金,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开一桩小生意。柳家风光远不如以前,但先后落世的

两个孩子着实让人高兴,让人觉得柳家人丁兴旺,发家的日子在后头,决不会就此

走下坡路。姐姐比弟弟大三岁。父亲做主,给两个孩子起了名字:姐姐叫嘉萍,弟

弟叫嘉宏。

兄弟四人渐渐大了,一直和睦相处,十分亲密,母亲性情好,从不对孩子们发

脾气,对大哥嘉华尤其好,生怕别人认为嘉华不是她生下的,说她另眼相看。嘉华

到长大成人,一直认为母亲便是自己的亲妈,对她也格外敬重,对两个弟弟,一个

妹妹真像亲哥哥一样,处处疼爱。

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前,嘉华和嘉铭早已经工作多年。两个人上中学时学习都不

错,只是家庭出身这一栏填上个资本家,大学便都没考上。他们早早结了婚,各自

有了孩子,各是一男一女,居家过日子,倒也安乐。嘉萍学习差了点,中学毕业就

参加工作,这时候刚刚结婚不久。唯独老疙瘩柳嘉宏还在上中学。文化大革命刚开

始时,他才上高一。二哥和姐姐结了婚,搬出去过了,只有大哥和他住在院子里,

和爹妈一起过,柳家的日子过得倒也红红火火。

只是,父亲对四个孩子均未提起过影壁之下埋藏珠宝这桩事。四个孩子早听过

这桩秘密,不过都心照不宣,从不问罢了。有几个好事的、好奇的、或与父亲过从

甚密的至交好友,也曾先后问过这桩往事。父亲都不置可否,颔首微笑而已。这更

增加了影壁的神秘。

总之,影壁一直是柳家大院谜光闪烁之地。

“文化大革命”一来,柳家大院最先引火烧身的是这扇影壁。

这时候影壁处于内外夹攻、腹背受敌的架势。一时间,它几乎成了附近居住的

人们眼中的众矢之的。“好家伙!柳家大院那扇影壁,还了得!那底下藏的金银财

宝都是人民的血汗呀!”

霎时间,影壁成了一个魔鬼,一个庞然大物,一个罪恶的化身。

这时候,柳嘉宏几次问父亲:“影壁底下究竟在哪儿藏着金银珠宝,你快主动

交待吧!”

父亲却几次回答:“哪里藏着什么金银珠宝,那都是人们的传闻,讹传罢了!”

这不是欲盖弥彰吗父亲显然是怕失去这些金银珠宝。柳嘉宏这样认为,并以

此认清资本家唯利是图的嘴脸。当时,作为“狗崽子”,他正为加入不了红卫兵而

苦恼万分。在学校,在大院,进进出出,他都觉芒刺在背。他把这些苦闷统统倾在

父亲的身上。可以说,他从来没有这么恨过父亲。

比他更憎恨父亲的是大哥嘉华。一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自己亲生的母亲早死

了,现在这位母亲不过是父亲的小老婆。在工厂,他觉得自己矮人一头。回到家,

面对妻子和两个孩子,他觉得更羞愧难当。他去找了父亲,不是为了什么影壁下的

宝贝。如果不是这些珠宝商家的宝贝坠着他死沉死沉往下跌,他早上去了,早上了

大学了!不至于混成这样子!他找父亲的目的很简单:断绝关系,从此一刀两断。

而且立刻带着孩子、老婆,搬出柳家大院,到岳父家去挤着住了。

大哥的举动对全家刺激很大,对嘉宏尤为强烈。嘉宏这时心理十分复杂。他既

恨大哥又羡慕大哥。自己能有这种举动吗不行。他没这份勇气,也没有大哥的那

种理由。于是,他便又想起那影壁下的宝贝。他一定要从父母嘴里探听出这桩秘密

来。这样,证明他与家庭划清了界限,即使依然加入不了红卫兵,总可以为这场史

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立下一功吧于是他又几次软磨硬泡问母亲。谁知母

亲与父亲如出一辙,回答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嘉宏!我跟你实说了吧,那都是

人们的传闻。你爷爷,你爸爸呢,也是为了增添家中的身份,从来没说穿罢了!这

么些年,才越传越邪乎……”

柳嘉宏心里这份气呀!他没想到平常那么温顺的母亲也同父亲一样,那么老顽

固,非要抱着花岗岩的脑袋去见上帝不可!

这几天,他已经听说,学校里的红卫兵和街道上的造反派,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起初,他自己还一再保证,一定要从父母那里问出影壁下面的秘密不可。现在,他

走道都不敢抬头了,他知道,有人在戳他的脊梁骨了,有人甚至骂他:“真是老子

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一点儿没错!”他的心像针扎一样难受。

这天晚上,他分别把二哥、姐姐叫到柳家大院。三个人集中兵力,轮番作战,

最后问一次父母这影壁底下的秘密。谁知,他们竟不为儿女之心所动,回答和从前

一样,依然矢口否认有什么宝藏可藏。问到最后,人困马乏,父亲索性靠在墙角,

闷头抽烟,来一个扎嘴的葫芦,一言不发了。母亲一个劲儿地掉眼泪,嘴里砸姜磨

蒜,反复唠叨着一句话:“你们要逼死我们怎么着呀怎么说,你们都不信呀…

…”

最后,柳嘉宏对哥哥、姐姐们说:“反正过两天,红卫兵也得进院把影壁推了!

我看还不如咱们自己先动手,说明我们也是革命的!”

哥哥、姐姐早想能像大哥一样有点儿革命行动呢,便都同意。“这时候,先下

手为强,要不咱们越来越被动!”姐姐说。“对!我看早该推了!”二哥说:“为

了这扇倒霉影壁,我在单位都抬不起头,回家还得受我们那口子的气!说干就干,

明天就推!”三人决定了。

只有爸爸不说话,妈妈不住地哭。

第二天上午,哥哥、姐姐分别打电话向单位造反派请假。一听说是为推倒影壁,

自然都批准,大力支持,这功夫,柳嘉宏已经用毛笔写完一张大字报,贴在院门口。

那大字报名字叫:“和资产阶级家庭彻底决裂推翻影壁闹革命,挖出财宝献人

民”。一下子,吸引了不少人,尤其是左邻右舍早听说过影壁底下秘密的人们,把

院子挤得个水泄不通。

兄妹三人拿镐头、铁锨,砰砰向影壁砍去。不知是影壁建得实在结实,还是因

为兄妹三人都不是干体力活的人,那影壁虽遭几砍,却岿然不动,仿佛诚心向大家

示威,柳嘉宏一气之下,抡起镐头又是一砍,谁知这一砍没砍中影壁,却正砍在自

己的脚面上,顿时鲜血淋漓。这一下,激起众怒,大家纷纷拥上来,齐心合力,只

见影壁在摇颤,倾斜,最后轰隆隆散架一般倒碎在地上。人们竟拍手欢呼起来。

柳嘉宏顾不上脚伤,紧接着和大家在影壁底下拼命地刨了起来。一时间,镐声

铿锵,暴土扬尘,柳嘉宏和二哥、姐姐三个都已经汗流浃背了。

这时候,他们与大家的心情都变得异常古怪。大家正义愤填膺。恨不得他们柳

家是个大大的资本家,是比荣毅仁、王光美家还大的大资本家,在这影壁之下不仅

挖出来金银珠宝,最好还挖出来电台、无线电发报纸、定时炸弹、中正剑、蒋介石

的委任状之类的东西来。大家格外想挖出个金娃娃来,爆出一个冷门,奏响一曲响

亮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凯歌!

柳家三兄弟则希望自己家这资本家越小越好,千万甭那么惹人眼目。事实上,

自从爷爷一死,柳家辉煌的日子已成为历史,到了解放前夕,父亲的小买卖业已倒

闭。解放后,父亲不过是每月拿着二十几元利息的资本家而已。他们庆幸着柳家的

衰落。如果不是影壁底下的东西作祟,大概他们柳家不至于如此惹起众怒。他们的

压力自然也就不会这么大。

此刻,柳嘉宏真恨不得一镐下去,“叮噹”一声,挖到那埋藏多年的宝贝。他

年轻,想得很单纯,只想立马奏效,以显示自己革命的立场。哥哥嘉铭和姐姐嘉萍

的心情与他不同,他们毕竟比他年纪大些,想得自然也就多些。他们心里很矛盾,

既想能挖出宝来,又不想挖出宝贝来。真像父母说的那样,一切不过是以讹传,子

虚乌有,父母的罪过不少点儿吗他们身上的负担不也就减轻了吗当然,如果真

挖出来了,他们可以立一大功。父母呢他们的罪过就更大了,他们恨大哥,他们

不能像大哥那样对父母绝情。话又说回来了,真挖出来,受罪的不仅仅是父母,他

们各自所背的家庭出身这包袱不也随之加重了吗可恶的影壁呀!到底是挖出宝贝

来好呢还是挖不出宝贝来好呢嘉铭和嘉萍下镐远不如嘉宏那样坚决,那样铿锵

有力……

挖到中午,除了挖出一堆砖头烂瓦,什么也没挖出来。昔日风光的影壁,现在

已经成了一片瓦砾场。人们回家吃饭去了,相邀下午接着来,继续作战。

柳嘉宏和哥哥、姐姐回到家,爸爸还在抽烟,弄得满屋烟雾腾腾,他像坐在烟

雾中,仿佛参禅一般。母亲已经给他们做熟了饭。因为没敢出去买菜,只好做了一

大锅挂面,用葱花爆锅,打入几个鸡蛋,倒入酱油,放了些盐,弄上点淀粉一勾芡,

就算作为面的卤。在柳家,一家三餐饭从来都是格外讲究的,根本没吃过这样简单

的饭。不过,这一顿中饭,柳嘉宏和哥哥、姐姐吃得格外香、格外多。

母亲给父亲端上一碗面,父亲没有吃。一家人,望着父亲,谁也没有讲话。

下午,红卫兵闻讯赶来助威。院子里,越发显得气氛热烈而且紧张起来。大家

齐心奋力,跃跃欲试,前面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在等待,便显得格外斗志昂扬。地底

下藏着的仿佛不是什么金银财宝,而是一座十三陵的地下宫殿或者是什么秦始皇的

兵马俑,大家格外舍得卖力气,又格外小心翼翼,生怕一镐头下去,没留神碰伤了

哪块金枝玉叶。

挖到天都黑了,淡淡的月牙升了起来。地已经挖了两尺来深,依然什么也没有

发现。

红卫兵偃旗息鼓之前,闯进屋内,挥舞着刚刚挥镐头的手臂,朝父亲、母亲挥

动一顿皮带,结结实实地砸在二位老人的皮肉上,质问他们究竟把金银珠宝藏在了

什么地方老两口却不识时务,依然铁嘴钢牙咬死:“没有!确实没藏什么金银珠

宝,那都是旁人传说的……”他们越是这样说,红卫兵越是不信,皮带抡得就越多。

看着旁人抡着皮带打在自己父母的身上,做儿女的是什么心理嘉宏真想夺过

那皮带。可是,他不敢。嘉铭背过脸,索性不看。而嘉萍又累又怕,竟瘫在地上,

低低啜泣起来。

“哭什么哭!可怜臭资本家怎么着!”红卫兵的皮带又向嘉萍挥去。她咬着

嘴唇再不敢出声。

待红卫兵离去,全家鸦雀无声,一家几口,默默相对,彼此心里翻腾着。天已

落黑,谁也不去拉亮屋里的电灯。

二哥嘉铭准备要走了,叫了一声嘉萍,竟没有回声。嘉萍还瘫在地上没起来。

他便拉了她一把,才发现她昏了过去,把她拖到床上,呵!大家都看见了:她的裤

子上已经湮红了一大片血。地上也湮着腥红的血。

嘉萍已经怀孕三个月了。

“快送医院吧!”母亲忘记了刚才皮带抽打在身上的疼痛,叫了起来。

还是嘉宏有劲,把姐姐背到医院。流产!不流产还等着什么呢挖了一天,又

累、又怕、又紧张。一个女人怎么能承受得了

嘉铭在医院里守候,嘉宏赶紧向姐姐家跑去,告诉姐夫。姐夫还真不错,没有

责怪什么,只是叹了口气,骑上车向医院奔去。

嘉宏心里沉沉的。全家付出了这么大的努力,如果明天还挖不出什么东西,真

太对不起姐姐了!他把一股子劲都对准了明天。仿佛明天一定会马到成功!

路上,嘉宏遇见了大哥嘉华。大老远,他就看见大哥向他走来。显然,大哥是

看见了他,特意向他走来的。

嘉华同父母提出断绝关系,心里也并不那么好受。不管怎么说,在柳家大院生

活了三十来年,这一搬走,挤在岳父家,寄人篱下,看人家眼色,并不那么舒坦。

尤其是老婆,整天数叨他,说找上他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两个孩子也跟着倒霉!

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他烦,又不敢当着老丈母娘的面同老婆翻脸。同父

母断绝关系,可以说一半是出于自己的想法,一半是出于老婆的撺掇。当初,由于

出身,好多姑娘不敢找他。这女人敢。也算是不容易才找到了老婆。他天生气短,

怕老婆。有什么办法呢都是家庭出身给闹的。

今天,嘉华听说了,弟弟和妹妹带头推翻了影壁,要挖地底下藏的宝贝。虽说

和这个家庭划清了界限,对这种传说的秘密,他不能不关心,很想知道今天究竟挖

出来什么结果。他向弟弟走来,叫了一声:“嘉宏!”

嘉宏根本没理他,装作没看见,拐了个弯儿,走了。

回到家,爸爸没作声,妈妈问他:“你姐怎么样了”他没应声,妈妈也不敢

再问,缩回头,只是不住眨动着眼睛,望着他,希望能从他身上望出一些好的征兆

来。

晚上睡觉脱鞋时,嘉宏才觉出格外疼,脚面肿成了一个小馒头。他后悔刚才送

姐姐到医院时没有给自己的脚也治治。

第二天,嘉宏早早起来,顾不上脚疼,挥镐立在院子中。嘉萍没有来,嘉铭和

红卫兵前后脚到。大家叮叮噹噹又挖了整整一天。影壁底下方圆一丈见方挖了有一

米多深,还是什么也没发现。照样,柳家老两口又结结实实挨了一顿皮带。

次日,大家喊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语录,又

整整挖了一天,已经掘地近二米,一人多深了,还是什么也没挖着。

站在一人多深的地底下,望望四周黑黝黝的泥上,柳嘉宏心想:资本家可是真

狡猾,他们究竟把金银财宝藏到哪儿了呢这一瞬间,他恨透了父母。是从内心深

处发自真情的恨。他把这一腔恨统统倾注在镐头上。

红卫兵们有些不耐烦了,扔下镐头,把柳家老两口从屋像拎小鸡一样拎了出来,

开了一个现场批斗会。结果,老两口还是硬说什么也没有藏。这一下,可把红卫兵

激火了。为首的两个红卫兵,一人推一个,把老两口推进挖的洞里,然后喊到:

“你们不说,就甭想出来!”说罢,就铲土往洞里埋。

嘉宏和嘉铭俩人吓坏了,一个个腿肚子筛糠,谁也不敢发话,最后,还是柳嘉

宏鼓足勇气,对红卫兵头头讲:“先让他们上来吧,今晚我一定让他们开口,交待

出东西藏在哪儿!”

红卫兵头头和柳嘉宏是同班同学。在学校排球队里,柳嘉宏还是他的队长哩。

虽然,他十分愤怒,还是买了柳嘉宏的面子,说道:“好吧!明天我们再来,如果

他们还不交待,再接着开批斗会,拉到学校操场上开!”

嘉宏心里一颤。拉到学校操场上前几天,在毒太阳底下,老校长就是站在那

里的领操台上,腰弯得像是虾米一样,实在支持不住,从那近乎一米半的高台上跌

了下来,又被拎了上去。最后,活活被打死在高台上。那批斗会的架势,他想想,

心里都一阵阵发冷。

晚上,二哥灰溜溜地走了,像是一切错都在于他一样。爸爸、妈妈和嘉宏,三

人谁也没去捅火做饭,干坐着发愣,都在想着明天该怎么过。

嘉宏憋不住了,站立起来,先走到爸爸面前问:“你倒是说话呵!”又走到妈

妈面前问:“你倒是说话呵!”他们谁也不说话。这怎么能行呢!说什么今天晚上

也要让父母交待出来金银财究竟藏在什么地方了!他严厉地逼问着,最后竟哭了起

来,近乎哀求:“爸爸,妈妈,你们就说了吧!说了吧……”母亲搂着他也哭了起

来。父亲则长长叹了口气,站起来说道:“孩子,爸爸这一辈子干过许多错事,已

经够对不起你们的了!我不能再干错事,说瞎话,骗你们呀……”

柳嘉宏也站了起来,走到父亲面前,望着父亲严肃而认真的面孔问道:“是真

的真的没藏”

父亲点点头:“难道非要我把心挖出来,你才信吗”父亲说完,转过头,也

抹起眼泪。

这一刹那,柳嘉宏相信了父亲。

他禁不住望望院子里那已经倒塌的影壁,那已经被他们挖掘两米深的洞,在月

光的照映下,反射着黑黝黝的光,扑朔迷离……像张着一只黑乎乎的大口、要吞吃

什么东西。

也许,真的不过是以讹传,影壁底下并没有藏着任何什么东西。

可是,一切已经晚了。第二天天没亮,父亲走出屋,母亲以为他去上厕所。他

再也没有回来。他在厕所的房梁上,用自己的腰带上吊自尽了。他害怕到学校大操

场上去挨批斗。

在文化大革命中,这样荒唐的事不知有多少。事过之后,人们也就忘掉了。也

是,人们若是把过去的事都记住,脑子还不得爆炸即便有人偶然提起,也不过把

它当做笑话,早无当年的虔诚和一腔热血沸腾了。

可怜、无辜的影壁呀!

掐指细算,二十来年过去了。柳家大院今非昔比,变化着实在不小。如今,成

了名副其实的大院。说它大,是因为原先只住着柳家一家,如今一下子住进八户,

人口膨胀似乎把院子也涨大了。那么多人住进来,请神容易送神难喽!

柳家兄妹都埋怨母亲,催促母亲到街道办事处要求落实房子政策。柳老太太毕

竟是七十开外的人了,腿脚哪像当年那么利索自从丈夫那年悬梁自尽,开始是连

吓带怕,得了心悸病;这几年,大小病乘虚而入,挤在她的浑身上下,快开起一个

杂货铺了。她任凭儿女们埋怨,只是叹气不说话。

房子,在北京眼下是最金贵的了。当初,说房子多,应该让出去给大伙住,发

扬“五湖四海”精神,不是嘉宏首先提出来的吗嘉铭、嘉萍谁也没言语个“不”

字,都麻利儿地表示积极赞成、支持吗房子让出去了,一个柳家大院,只剩下两

间房,一间留给嘉宏住,一间留给母亲住。几户人家热热闹闹搬了进来。嘉宏到东

北插队去了。嘉宏住的那间房,也被人占了,说是:“就剩下老太太一个人,住一

间大房子够宽敞了。应该发扬风格嘛!”嘉铭和嘉萍不也说:“让就让出去吧!”

嘉宏从东北来信,不也表示支持吗这些事,莫非他们哥几个都忘了不成

柳老太太不说什么。她知道,儿女们有难处。那时候,难处在于政治。如今,

难处在于添丁进口,房子越来越成为难问题了。

嘉铭原来住的挺宽敞,两大间房子。这两年,小舅子结婚,实在没房,老婆提

出来让一间。嘉铭能说什么一间让给小舅子当新房,另一间打了个间壁,一分为

二,好和孩子们分开住。一下子,他们的空间缩小为四分之一。能不挤吗房子挤

了,就怄气,火也就容易往上冒。不是嘉铭埋怨老婆:“当初结婚时,我说住在我

们家,你非得往这儿搬!说是怕住在那儿受婆婆的气!现在好了,气不受了,房子

也快像切糕一样切完了……”要不就是老婆埋怨嘉铭:“你有先见之明,你能耐当

初你干吗把你们家那多房子让给别人住你怎么没想着给你两个儿子留两间……”

自然,气拱气,火赶火,难免时常拌几句嘴,或者随手从桌上、柜上抄起几件并不

太值钱的茶壶、小杯之类,叮噹往地上一摔,把小屋弄得一塌糊涂。小舅子开始还

过来劝架,日子一长,这吵架像两口子亲热一样,隔三差五就来这么一吵,便也还

过得去。

嘉萍头胎流产,以后却并未耽误生孩子。那几年,她除了参加那场推影壁战斗

外,再无心恋他人之战,成了彻底的逍遥派。于是,孩子没少养。从六九年起,隔

一年一个,连着来了仨,两男一女,气得眼下只能生独生子女的小媳妇们直眼红。

不过,当初,她同丈夫都忘了算计一下,三个孩子先后落世。以后得需要多少房间

呀!总不能老和自己挤在一张床上吧这正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眼下,孩子

一个个长大了。老大都已经十六七了,老三都十二三了。大闺女、大小子了,也不

能总在一张床上滚了吧她的要求并不高,只想能在一间屋里放下一张双人床供自

己和丈夫用,再放下三张单人床,孩子们一人一张。可是,一间屋子怎么能摆得下

四张床呢天无绝人之路,丈夫想出了主意,自己设计,自己动工,把床都装成上

下铺,一间屋子也就仿佛扩大了一倍的使用面积。不过,整天望着这颇像学生宿舍

的家,嘉萍心里不窝火吗虽然,丈夫好脾气,儿女个个听话,全家没有像二哥嘉

铭家吵得天翻地覆,那心气却总也捋不顺。嘉萍才四十三,更年期竟提前到来了,

弄得全家谁也不敢惹她。

房子住得最紧巴的要属嘉宏。到东北插队九年,前两年才回到北京,和母亲挤

在一间屋里住。至今还是光棍一条。要说搞对象,虽说年龄大了些,其它各方面条

件总还可以。当年学校里的排球队队长,身条儿是没的说,身板儿也硬朗朗没的挑。

插队时就练出一手好木工活,街坊四邻,什么板凳坏了,抽屉坏了,窗户关不严,

门有裂缝了,少不了都是他出面去修理,三下五除二,便俢好了,谁不夸赞大婶

大娘们也断不了帮忙给他介绍对象。谁知,少说也快一个班了,竟没有一个成的。

也不能都怪姑娘们眼眶子高。非得找有演员的模样,运动员的身材,有海外关

系家底的姑娘,不是没有,毕竟是少数,而且大多是年轻的风流姑娘。三十好几的

大姑娘们要求并不高,都很实际。一连介绍的几个对象,见了面,开始都很乐意。

电影也看了,公园也逛了,音乐会也听了,大马路逛了好几次了,双方心里都火烧

火燎的,恨不得能赶快把婚事定下来,彼此也都踏实。女方提出要上他家看看。他

最怕的便是这一招。为什么他哪儿有结婚的房子呀!

一连几个对象都是这么吹的。能怪姑娘们吗没房子,在哪儿结婚发昏吧!

搞对象,起初,他还觉得新鲜,每次见面前都要梳洗打扮一番。经过这么几个回合,

他腻烦透了。如果不是好心的街坊劝说,不是妈妈、哥哥、姐姐像哄小孩般哄着他,

他真不愿再去耽误工夫。

他真是受了刺激。以后,甭管遇到什么人,见了面,头一句话,他准说:“丑

话咱先说在前面,我可是没房子!得!人家女的也就古得拜了!”

房子!房子!谁也没他最愁的是房子!

他又不敢向嘉铭、嘉萍那样,冲母亲提房子的事。当初,提出让房子的主意就

是自己出的呀!只好打掉牙咽进肚子里!

想想,也实在憋气。当初,他响应号召,毛主席挥手我前进,一进进到北大荒,

原先住的那间房立刻有人伸手要了去。如今,他回来了,虽不如从老山前线回来,

有什么光荣业绩吧,总也算战天斗地一场呀!怎么没人把那间房伸手再交出来呢

那“五湖四海”精神哪儿去了

院里几户人家谁也住得紧紧巴巴的,都像是挤得满满的沙丁鱼罐头。想想,当

年即便不推掉那扇影壁,今儿也得把它推了,腾出点儿地方盖房子。

那扇影壁也算是鞠躬尽瘁了。当初,挖了两米多深的坑也派上了用场。那年流

行“深挖洞”时,索性把它再挖了挖,用它当了防空洞。推倒的影壁,那质量上好

的清一色灰砖都砌防空洞用了,倒是一点儿都没糟蹋。谁知,防空洞挖是挖了,砌

也是砌了,一点儿没用,常年积雨下沉,前几年塌陷下去。人们索性填平了它,在

它上面盖起两间房,正经解决了几口人住的大问题。

影壁,影壁!新落生的孩子根本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更不知道柳家大院里曾

经有过一扇挺风光、又历经曲折的影壁。

别说孩子,即便是大人们,也渐渐把这扇影壁给忘了。就连柳嘉宏也几乎把影

壁给忘了,每天进出院子,见当年立影壁的地方如今立着两间后窗朝大门口开的房

子,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似乎当初建这座院子时就是这么建的,根本没有什么

影壁!

柳家兄妹几个聚在一起,常念叨的话题一是催母亲尽快落实房产政策,二是催

柳嘉宏麻利地找个对象结婚。他们几乎没有一个想到影壁,自然,也就不会说到影

壁。似乎那影壁像一条游蛇,滑溜溜的早从他们记忆中溜走了,溜得个无影无踪。

影壁少了就少了,影响不了整个院子,更影响不了院子里人们的饮食起居。它,

无关紧要。人们忘掉它,是情有可原的。

今年,柳嘉宏三十八岁了。他在木材加工厂当木工,是四级工的老师傅了。五

一节,他值班。这活儿,逢年过节都是他来干。倒不是图那一块八毛钱加班费,而

是值班就他一人,有间屋子暂时属于他自己,可以清清静静地过上一天。天天和母

亲在一起挤,着实有许多不方便。想当初,三间大北房,一间为客厅,一间为厨房,

一间为卧室的宽敞日子再也没有了。娘俩挤在一起,抽个烟,母亲嫌呛;喝个酒,

母亲又怕他醉,真是别扭极了。所以,他特别愿意值班,一值班,他买一瓶好酒,

可以痛痛快快喝一顿。除了这点儿乐还剩下什么了呢

五一节这一天值班,使他时来运转。这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

这一天天擦黑,不知哪儿飘来一点火种,木材加工的一个车间起了火。赶巧,

他正要喝酒,想在喝酒之前巡看一遍,没事的话也好喝着痛快。他一下子发现那火

苗儿刚从屋外燃起,正把火舌吐向堆满五合板的一车间。这还了得,他赶紧扑了过

去。火并不大,很快便扑灭了,他的一套刚穿没两个月的西服被烧成千疮百孔。

第二天,他受到厂领导的表扬。

没过几天,他的大名上了晚报。虽然只是在第二版的一个小角上,充其量不过

百字,柳家大院几户人家都看到了。整个一条街的人也都看到了。

这月月底,他拿回来一百五十元的奖金。

运气就这样来了。

他正耍着一个对象,叫郑琳。姐姐嘉萍帮助介绍的,同嘉萍在一个工厂工作,

也是从北大荒插队回来的。见面之前,姐姐一再嘱咐着嘉宏:“你可别犯倔!别一

见面又说没房子、没房子的,先把人家嘴给堵死了!人家姑娘可是不错!”

见了面,在天坛公园门口,嘉萍向双方做了个介绍,就推说有事告辞了,临走

前还特意向嘉宏使了个眼色。

嘉宠偏偏还是老样子,哪壶不开提哪壶!“丑话说在前面,我可是没有房子。

咱们的岁数都老大不小了。你慎重考虑一下!”

郑琳瞧了他一眼,没答话。相反回转身,主动掏钱买了两张门票,递给他一张。

他还能说什么呢跟着她,一块儿走进了天坛公园。头一回合下来,嘉宏对郑

琳挺满意。

郑琳看着他,也挺满意。还挑什么呢眼瞅着往四十上奔的人了,青春最好的

年华,都挑水的过景井了,再不麻利点结婚,别说孩子都难生养,弄不好,也

许刚结婚不几年就人到更年期了呢!

在天坛公园逛了一圈,从祈年殿到回音壁。正是三月小阳春,天还挺暖和的,

风儿轻轻地吹着。谁也没再提那倒霉房子的事。

没提,并不等于那房子的事便解决了。郑琳没说话,也并不等于她无动于衷。

说实在的,同嘉宏头一次见面一直到现在,她一直在迟疑不定。不为别的,恰恰是

为房子。只是,她没有表露出来罢了。

房子,她也头疼得很。她家里也挤得要命,几个弟弟妹妹恨不得她立马找个婆

家,省得在家里一起挤。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也没房子,结了婚

可怎么过呢吹了吧,郑琳也犯嘀咕。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嘉宏这小伙子,人是

没的挑,两个人并肩还不敢挽手走在大街上,旁人的眼光告诉她:是挺般配的

一对!

这时候,五一节这场火,晚报上这一则不过百字的小消息,给姑娘心头加了一

把火,添了催化剂。好!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这一天晚上,郑琳来到柳家,老母亲知趣地离开屋,留下空间给他们。她大大

方方问柳嘉宏:“咱们也交了两个多月了,不知你有什么想法”

这话问得柳嘉宏莫名其妙。鉴于前车之鉴,他提高了警惕,心想肯定又是来吹

灯拔蜡的。

“我没什么想法,你要觉得……”

姑娘打断了他的话:“你要是没什么想法,我们就把事定了,早点儿结婚!”

女人的心真是难以捉摸,也不知他们究竟想的什么。柳嘉宏不信,竟睁大了眼

睛。

姑娘望了望他,嫣然一笑,说了句:“真的,我们结婚吧!”便倒在他的怀里。

正是六月初的天,姑娘穿着一件柔姿纱的连衣裙,那富有弹性的乳房和身体一

起拥在他的胸前,让他难以自禁,浑身竟有些发颤。要知道,活到三十八岁,他还

是头一次接触女人的身体。

“房子呢”激动过后,他又提到这个敏感的问题。

“我早想好,就在你这间房子旁边盖一间小房!”

这事,柳嘉宏不是没想过。他家房子旁边早没有多大地方了,邻居们已先占去

了,盖起蘑菇般的小房。如果非要见缝插针,恐怕最多只能盖一间四平方米的小屋,

除了放一张床,还能放什么呢而且,盖好了,谁住让老母亲去住还是让新娘

子去住他对谁也说不出口。

没想到,姑娘早把问题想到好了。“我们去住,怕什么我就不相信咱们这辈

子会永远没有房!”

真痛快!柳嘉宏还能说什么呢母亲听说后,拉着姑娘的手哭了:“好闺女呀!

我一身是病,知道自己没几天活头了!前辈子造的孽呀!就这块心病!你和嘉宏结

了婚,我死也就闭眼了!”

姑娘安慰着老太太:“伯母,您放心!结了婚,我侍候您,您还活得长远着呢

……”

说着,说着,姑娘竟也掉起眼泪来。老太太也真是怪可怜的。老太太见姑娘一

哭,忙掏出手绢替姑娘擦眼泪。娘俩竟哭成一团。

这哭声自然惊动了街坊四邻,没有人不夸赞郑琳的:“瞧瞧人家这姑娘,眼下

打着灯笼难找!”“是呵!是呵!山上石多金子少,世上人多君子少哇……”

柳家要盖小房的事一传开,哥哥、姐姐二话没说,纷纷出力、出钱。没出一星

期,盖小房的砖、水泥、木料、油毡,全部备齐。院里八户街坊,户户挺身而出,

更是愿意帮忙。倒不仅仅是姑娘这种行动感动了他们。细细想想,住的房子原本就

是人家柳家的。当然,现在让他们搬出去,是困难。可眼下,人家柳家要娶儿媳妇,

也实在困难着哩。柳老太太人缘好,脾气好,从来没说什么,街坊们也替老太太为

难。人心都是肉长的嘛!街坊们尤其看不下人家比自己过的还艰难,同情之心自然

便油然而生。

“需要我们干什么呢拉砖、卸料、干个小工干啥都行呀!盖小房我们几家

都盖在你前头,有经验……”

几户街坊纷纷对柳嘉宏开了口,个个仗义得很。嘉宏很感动,一一婉言谢绝了

大家的好意:“这点儿活不麻烦人家,我是个木工出身,还盖不了一间四平方米的

小房”

“用得着的话,言语一声!甭客气!”街坊们个个如弹上膛,随时准备出击。

破土动工了。先要挖地基。哥哥嘉铭和他的大小子都来帮忙。没想到,这地方

很难挖,表面一层是碎石子,再下面一层是水泥、石灰、炉渣儿的三合土。这些家

伙一掺进水,天长日久凝固起来,同钢筋混凝土一样硬。镐头砸上去,像牙咬一样

只露一个小小的白印。

三个男人整整挖了一天,才把这层三合土撬走。天渐渐黑了下来,柳嘉宏对哥

哥说:“明儿再干吧!”

哥哥和孩子都是请了一天的假来帮忙,想今儿干完算了,省得明儿还得请假。

地基挖好了,明儿垒墙,柳嘉宏已经请好了师傅,便用不上他们了。于是,他们说:

“干完算了!”

大月亮的,明晃晃的,泻银一般淌满院子。不用灯,也看得着。五个人轮番挥

镐接着干了起来。

挖着,挖着,柳嘉宏只觉得一镐下去,叮噹一响,镐头碰上一件硬家伙,震得

他虎口生疼。

“妈的,别又碰上三合土了吧”他暗暗骂了一句。

哥哥见他停了镐头,便要跳下去换换他。他说了句:“没事儿!”然后又一镐

头抡下去,叮噹又是一声响。遇见鬼了他蹲下身,用手拨开四周的土块,地底下

露出一个生了锈的铁盒。他忙蹲下来,小心翼翼挖出铁盒,吹吹盒面上的浮土,隐

隐可以看出“柳”的篆体字。显然,这是柳家祖上特意埋在这里的。

“拿上来看!”哥哥在上面叫他,他才跳上来。

“回屋看!”哥又说了一句。他们都回到屋里。

那铁盒却怎么也打不开。抱起晃晃,里面有东西噹噹响。莫非这就是相传爷爷

留下来的那一盒金银珠宝并不只是讹传,到底还是无风不起浪!

母亲走过来,睁大奇怪的眼睛。

“妈,您看!您还说没藏珠宝呢”柳嘉宏问。那近二十年没人再提过的一盒

珠宝的问题,一瞬间插翅而归,又重提起来了。

“我从没听你爷爷提起过呀!”母亲不住摇头。

“没提起,那一定是爷爷有原因没说。”柳嘉宏又说。

哥哥有些着急了,催促着:“先别扯陈芝麻烂谷子了,想办法把铁盒弄开吧!”

急中生智,柳嘉宏从床底下的工具箱中找出一把钢锯条来,把铁盒锯开,里面

现出一堆金黄金黄的戒指来。数数,不多不少,整整一百只。

母亲和孩子都愣住了。

柳嘉宏禁不住望望屋外那挖了坑的地基,深深的,在月光下反射着光影。他不

由得想起二十年前推倒影壁后挖的那个深深的坑。也是这样在月光的映照下,反射

着黑黝黝的光,扑朔迷离,幽冥不定。

这么多年,他头一次想起了那影壁。

柳家挖出一百只金戒指的消息,不胫而走,成了四周几条街最新头条新闻。各

街坊们自然同柳嘉宏一样,也想起了往日柳家大院那扇神秘的影壁,想起了当年掘

地三尺的壮举。“哥哥,说柳家大院藏着宝不是怎么样……”“啧啧!瘦死的

骆驼比马大,一百个戒指哩,现在金戒指在市场上没货,听说又要调价呢……”人

笔趣阁小说【www.xsbao.cc】第一时间更新《肖复兴文集》最新章节。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